看着地上逐漸融進泥縫裡的渾水,我震驚地睜大了眼。
“這是——”
這是水?可是它、它剛剛明明還是一碗米飯的啊,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一碗水了呢?!還是一碗帶着陰氣與死氣的廢水?!
我猛地沉下了臉。
不,不僅僅是廢水,這水裡還有其它的味道,是——
“聽碧,你去看看這水。”沉新手一鬆,那木碗就哐噹一聲掉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笨重的聲響,“我對水沒有你熟悉。”
我點點頭,這正合我意,便上前一步,蹲下/身仔細地看了那正漸漸沒入泥裡的水一番,覺得還是有些不確定,就伸手輕輕蘸了一點在指尖,放到鼻尖聞了聞。
——不錯,就是這個味道,錯不了的。
“怎麼樣?”沉新在我身後問。
我定了定神,捻了捻指尖,將那些水捻沒了,這才站起來,回過身道:“這水裡纏着的死氣陰氣不用我說了,你也看得見,想來這水是從河裡取的。還有,這碗水是廢水,而且……不僅如此,這裡面還摻雜了零星的化形珊末。”
“化形珊?”他眉一皺,“你確定?”
我點點頭:“量很少,我也是仔細辨別了一番才確定的,但肯定有。”
他就交叉起雙臂,背靠在橋墩上問我:“這化形珊很常見?凡間城鎮裡都能有?”
“當然不是。”我沉聲道,“它生長於萬里海底深處,一百年出芽,兩百年身死,再經過三百年的海水沖刷沉澱,才能形成一塊指甲那麼大的珊瑚礁。而且這化形珊很挑地方,只有在鯤辛所居之處才能偶爾見到它們,鯤辛本就少見,它們就更是罕見了。怎麼會是一種很常見的東西?”
“它是禁物嗎?”他忽然問我。
我一愣:“它們雖然功效奇特,但爹爹也沒有禁了它……”
“那不就得了,”沉新冷哼一聲,“既然不是禁物,那它對蘇晉來說自然是唾手可得的了。聽碧,看來你回去後要讓你們海里的止入名單上多一個人了。”
“化形珊……”一直沉默着的洛玄冷不丁開口問了一句,“那是什麼東西?”
“好東西。”沉新優哉遊哉道,“能幫修煉到緊要關頭的精怪一把,助它們早日化成人形,若是那精怪已經修煉成人形,也可以服下,化成人形的時間會變得長一點,只不過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反噬罷了。一般來說,能給精怪用的東西,凡人都能用,且裨益甚大,只是——卻不知這城裡的凡人,喝它有什麼用就是了。”
他看向我,微微一笑:“聽碧?”
“我不清楚。”我蹙了下眉,頭一次爲自己沒有摸清水中萬物而感到懊惱,“我只知道若是凡人喝下廢水,就會五氣不通,陰陽無序,長此以往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但是這化形珊給凡人喝下去會造成什麼後果,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沒有記載過的先例。”
一時間,我們三人誰都沉默不語,只有風聲與水聲泠泠響起,緩緩滑過我的耳邊。
“看來,這城裡的古怪還不少啊。”沉新的輕嗤打破了沉默,他伸手揉了揉手腕,狀似無意地問向洛玄,“洛玄,你還記得這碗米飯是誰給你的嗎?”
“不是給我的……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洛玄輕聲道,“有四個人在煮着兩碗大鍋,一鍋米水,一鍋米,很多人都在喝……”
他在說什麼?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他指的是何,倒是沉新神色一頓:“施粥?這城裡竟還有人施粥贈飯?”
施粥?
我也懵了:“這覆河城與外界不通,沒有外人流入,不存在流民的問題,這城裡看着也不像是災荒盛行的模樣,人人都過得還不錯啊,怎麼還會有人施粥贈飯的?爲了政績和名聲?可這裡不通外界,也沒有官升——”
說到這裡,我忽然察覺到了不對勁,猛地住了口。
沉新也是眼神一凜。
不同外界,無官可升……
沒有外人流入……
周圍的水聲和風聲在我耳中頓時變了一個調,水聲不再泠泠,風聲也不再和緩,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無言的詭異。
我心中大震,有個念頭在我心中逐漸成型,但是——這太過匪夷所思了,簡直——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沉新——”
“這城裡處處都透着古怪,一切都不對勁……”洛玄打斷了我的話,他抱着長冥,低着聲音緩緩念道,“言言曾經說過,天下縣邑,俱設衙役……衙中設令者一人、判者一人、輔者二人、隨行若干……良田租制,以縣令故,秋後三月,交租中廩……桑織歸私,按縣令故,春後三月,交稅下廩……”
他像是一個無知無覺的木頭人,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只是乾巴巴地低聲繼續念下去:“這裡沒有良田,沒有桑織,沒有衙役,不符合言言唸的郡國志……這座城有問題,從一開始就有問題,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走。”沉新一下從靠着的橋墩處直起了身,“我們去施粥之所看看,洛玄,帶路。”
洛玄一臉茫然地擡起頭:“我不記得了。”
沉新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一臉茫然地看着沉新。
“還是我來吧。”我見沉新大有一劍戳死洛玄的態勢,連忙上前道,“洛玄,你還記得大致方位嗎?”
洛玄想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那就好,這化形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只要靠近一些,我就能分辨出來,不過這珊末的量很少,恐怕要耗費一些時間。”
洛玄這人……真是不知道怎麼說他,說他可靠吧,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說他不可靠吧,他又看出了那碗飯有問題,而且來了這麼一番驚天之語,要不是他,我們還真可能到最後也發現不了這座城的問題。真是說他不對,誇他也不對,我都被他弄得無力了。
想來,他這樣的人也只有周姑娘才能和他相配了,只可惜周姑娘她……唉,不說也罷。
“不用這麼麻煩,”沉新繃着一張臉道,“人有貪性,就算衣食無憂,有人施粥贈飯還是會有一大批人過去的,我們只需要去找人最多的那個地方就行。洛玄,你剛纔從哪邊走過來的?”
洛玄這一回想了很久,直想得沉新不可思議地看向他、我也開始懷疑他已經不記得了時,他才道:“我記得……是西邊。”
西街來來往往的人明顯要比我們方纔一路行過來的多多了,原來今日街上人少的緣故並不是因爲日頭太烈,而是全都集中到這西街來了。
不過這條街上人雖然多,但也沒到摩肩接踵的程度,想來這座城其實並不繁華,只是玩物小吃等市集之物一概不缺,所以纔給了我一種這裡很繁華的錯覺。只是現在想想,這繁華來得也很怪異,沒有外來物品流通,此處的匠人也並不多,這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來得實在奇怪。
行徑西街,看着周圍來往吆喝的攤販與行人,死氣將這條街籠罩得一片灰濛,人人臉上身上都蒙着一層死氣,卻都笑逐顏開,熱鬧無比,活脫脫一副凡間鬧市景象,可我看着卻只覺得詭異陰森,想起之前洛玄所說的話,就更不自在了。
走着走着,我就忽然想起異志中所講的那個鼠精故事來。
鼠精幻葉,化作城,化侍妾,化燈火,欲迷路人之眼,引其入內,觀其如玩物之像,待興寥,便吞食入腹,以人皮覆葉,比之葉妾更似人態,復引三人來,循復之。
下意識地想起這一段話,我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連忙撫了撫手臂,跟緊了沉新的腳步往前方正零散排着隊的人羣走去。
沉新說得不錯,這西街人來人往,但多數人都往一處走去,遠遠的就見到了兩排長龍,龍頭處支着一頂帳篷,裡面正有兩口大鍋緩緩冒着蒸汽,還未近前,我就聞到了粥飯之香。
我只走到了離那施粥之處有三丈遠的地方就停住了,沉新伸手攔下了我,對我們搖了搖頭:“不用看了,這裡的味道和剛纔那碗飯的味道一模一樣,看來都是由廢水幻化而成的。”
我心裡一緊:“可是爲什麼?這——”我擡頭看了一眼那正在施粥贈飯的府邸門匾,“這張府裡並無什麼特殊的氣息啊,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讓其他人喝下這種東西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不是張老伯他們的錯。”一個聲音在我們左側響起。
“譚姐姐?”我循聲看過去,正見譚蓁從人羣中走出,一身環佩輕響。
“神仙妹妹。”譚蓁走到我跟前立定,對我微微笑着點了點頭,又即刻恢復了凝重的神色,“他們府裡的人也都喝這種粥,吃這種飯。不,應該說……這座城裡的所有東西都是由這種水幻化而成的。”
雖然這個預想我早就想過,但聽她這麼說,我還是驚到了:“你是說,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是假的?”
譚蓁點頭:“恐怕如此。這裡的人從生下來就用這種水,若是普通凡人,早就死在了襁褓之中,可這座城還是這麼繁華,我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她面上露出幾分困惑來,“難不成這正是這座城隱於世外的緣故?”
“它不存在。”洛玄冷冷道,“也不該存在。”
“難道是引魂燈?”我看向沉新。
沉新想了一下,搖頭:“不是它,它雖然厲害,但也厲害不到這個程度,它沒有那個法力。”
“那就是——蘇晉?”
“他還真是厲害。”沉新聳聳肩,算是默認了我的猜測,“竟然憑空造出了一座城。我說呢,這城與世外隔絕萬年,怎麼這裡的人說話還是和外面一個樣子,原來這是一座化城啊。”
“化城?”
“化城,就是——”
“譚姐姐!神仙姐姐!”沉新剛要解釋,不遠處傳來的一陣興高采烈的叫喚聲卻打斷了他的話,十白在橋上對我們興奮地揮了揮手,不待我們開口,他就小跑着來到我們跟前,衝我和譚蓁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阿白?”譚蓁率先反應過來,衝十白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怎麼在這裡啊?”
“我來給我娘買藥,”十白舉起手中一個包好的藥包,“蘇大哥說,我娘只要喝光了它,她的病就能好全了!”
“藥?”沉新挑眉,仗着身高的優勢一把拿過他手中的藥包,“拿過來我看看。”
十白先是一愣,而後看着空空如也的雙手憤怒地漲紅了臉,衝着沉新拳打腳踢起來:“你是誰?!你把孃的藥還給我,你這個混蛋!”
我這回倒是真驚到了:“你能看見他?”沉新明明已經隱了身啊,他不過一介凡人,是怎麼能看到沉新的,是沉新解了隱身術,還是他那雙眼異於常人?
“當然!你這個大壞蛋!快把藥還給我!”十白一邊回答一邊繼續對着沉新手舞足蹈,跳着腳搶藥包,“快還我!”
沉新自然沒把他放在眼裡,他的拳腳也都落空了——這自然使得十白更加憤怒,更大聲地對着沉新叫嚷起來,直嚷得周圍人都側目過來,對着我們指指點點,甚至有人端着粥碗停在我們附近,一邊喝着粥,一邊看十白鬧騰。
“好了阿白,乖,別生氣。”譚蓁適時地蹲下去安撫他,溫聲道,“這位公子也是位大夫,他只是想看看你蘇大哥給你娘開的是什麼藥而已,不是要搶你的藥。你就讓他看一下?”
“看完了,還給你。”她話音剛落,沉新就把藥包還給了十白,對上我關注的視線,他微微搖了搖頭,“水。”
“還是?”我蹙眉,心中更加紛亂。
連藥都是廢水幻化而成的,那這城裡還有什麼不是假的?
另一邊,十白拿到沉新還給他的藥包,立刻雙手抱着護在了懷裡,同時對氣沖沖地哼了一聲:“算你識相!”
“對不住,我剛剛有些心急了,我現在給你道歉?”沉新就笑了笑,藉着還藥的機會蹲下/身與十白平視,伸手搭在了十白的肩上。
“不用!”十白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扭動了一下身體,像是想從沉新的手下脫身,只是他才動了一動,他整個人就忽地面容一定,周身泛起一道白光來。
白光閃過,立在原地的十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新手中握着的一尾青鱗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