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頓時一片死寂。
有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楊柳垂動,花瓣紛飛。
洛玄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神色冷峻,黑色的雙眼仿若漩渦一般致人暈眩。
那宦官在愣了一下後,臉色一下如銀箔般慘淡如灰,不斷磕頭求饒。“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下臣立即給將軍選!給將軍選!將軍饒命!饒命!”
鋪得整齊的青石板上很快就沾染了點點血跡,但洛玄卻像沒看見一般,只是淡然地半轉過了身,對着不遠處一座主殿模樣的地方平聲道:“都出來吧。”
這一句話就像是開啓了什麼機關一樣,原本凝固的氛圍又流動了起來,只是不復之前的那樣落花春日般悠閒淡雅的精緻,而是帶上了森冷的陰氣與殺氣。
與他在深淵中時一模一樣。
幾乎是話音剛落,那主殿模樣的地方在瞬間躥出了十幾道黑影,以非人力可及的速度朝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宦官而去。
那些身影躥出來的速度都很快,饒是我也沒有看清,而等到它們都圍繞在那宦官身旁,待我看清它們的模樣時,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這些是什麼東西?!
戰鬼我認得,可那些全身腐爛不斷流膿的怪物又是什麼?還有長得很像窮奇、頭生山羊角的那幾個怪物,它們不可能是窮奇,若洛玄當真馴服了窮奇,這天下還要不要安穩了!
精怪?還是妖?亦或是鬼?
是長右?還是望月鬼?
我不清楚。
但是我知道,無論它們到底爲何物,那個宦官恐怕都免不了慘死了。
“將軍!將軍!啊啊啊啊——”
尖細驚恐的求饒聲很快就化成了痛苦不堪的慘叫,傳到我耳中陣陣發麻,可洛玄卻只是冷漠地望着那個宦官,看着他被那些大小不一卻定非好物的東西團團圍住,看着那個尚顯年輕的面孔蔓延上了猙獰和痛苦,看着那個瘦小的身體被淹沒在一堆怪物之中,不動如山。
有風揚起他的髮梢,桃花花瓣旋轉着飄落在他的肩頭。
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無動於衷。
宦官尖叫嘶喊的哀嚎漸漸弱了下去,直到最後變得毫無聲息。
青石板上緩緩流出了鮮紅的血液,一點點向外蔓開,濃稠無比。
“吃完了?”
洛玄走上前,看也沒看地上的血潭一眼,冷着一張臉,雙眼黑不見底。
他對那些東西問道:“誰吃得最多?”
那些一看就是神志未開的東西自然聽不懂他的話,但他也沒有在意,而是垂下眼瞼,哦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是你們三個麼……那就你們三個吧。”
他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轉過身離那一灘血水遠了些,立在一旁,淡聲道:“這地上的血跡會讓我帳下家臣發瘋,快點清理。”
這句話說得很平淡,附近並無人影,我不知道他是在對誰說話,也不知道這樣低沉的聲音,在十幾丈開外的地方是否有人聽得見。可就在他話音落下不久,不遠處就緩緩走出了幾個顫顫巍巍的身影。
是幾個奴僕模樣打扮的人。
他們每人手上都拿了灑掃的工具,往洛玄這邊走了幾步就停了,互相依偎着不敢過來。
“將、將、將軍,”許是攝於洛玄的威壓,其中爲首的一人結結巴巴地道,“還請、請將軍賬下大、大人們——”
他尚未說完整句話,洛玄已是揮揮手,示意那些東西下去。他神色冷淡,冷聲道:“快一點,茶要冷了。”
“是、是!”
那幾個下人雖然怕得渾身發抖,可手腳還算利索,幾人分工,很快就將那一灘血跡清理了乾淨。
我看着不留一絲痕跡的青石板,沉默良久,再看了一眼坐回到矮凳上繼續當木偶的洛玄,忽然之間就有些失語。
“那些……是什麼東西?”
我低聲問身邊的人。
“你不是說,讓我閉嘴嗎。”身旁傳來沉新淡漠的聲音。
“爲什麼它們就連骨頭碎渣都吃得乾乾淨淨了,卻放過了他的血?”那個宦官被一羣怪物吞噬的情景似乎還在我的眼前,我有些混亂,也就沒有在意他的回答,而是繼續低聲問道。“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統領着這些怪物的洛玄……又是什麼人?”
只是一個戰鬼,就能夠食人魂魄,使天下民不聊生。
而能夠統領這樣一羣怪物的人,還算是……凡人嗎?
“怎麼說呢,戰鬼你知道的,剩下的大概就是白右和羊杌吧,羊杌和羊檮很像,就這麼一眼,我分不出來。”沉新彈了彈手臂上在深淵裡落下的灰,手背上已經凝結成痂的傷口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這些東西不算精怪,也不算妖,是和戰鬼一同相生出來的東西。豢養戰鬼之法耗時頗多,就算是凡間的帝王,要找到那麼多出生剛好的嬰兒和風水相宜的地方也很困難,還有那個方子,”說到這裡,他冷哼一聲。“這方子的配料可不好找,雖然都是些凡間之物,但光是旋澤草一樣東西就足夠普通人找上幾輩子了。”
“總之,要成功養出一個戰鬼來絕不是口頭上說得那麼容易。而在養戰鬼的過程中,五行有序,陰陽混亂,又因着泄氣的風水之故,長此以往,那一塊養戰鬼的山間就會滋生出一種氣來。”他抱起雙臂,有些悠哉地緩聲道,“山水養人,雖爲窮山惡水,但也不外如是。只是那些山水養的不是人,是這些東西罷了。因着戰鬼食人,這些東西雖然並非戰鬼,但養出來的地和氣是一樣的,遺傳了戰鬼的性子,也會對活生生的人生出啃食之慾。”
“那……那魂魄呢?它們也吃嗎?”我從未聽聞過這些東西的大名,此刻不禁有些心神震動。在此之前我還以爲凡間是個類似於世外桃源的地方,雖然會有戰亂和災荒,但也不會有像窮奇饕鬄之類的蠻荒惡獸,也不用特別地受制於天道,投胎爲凡人,應當是一件不算痛苦的事。
可我沒想到,凡間竟有這樣險惡的東西……
沉新低哼一聲,“這裡是洛玄的記憶之中,我看不見人的魂魄,所以不知道。不過它們既然和戰鬼一樣食人,同時也受洛玄的壓制,那就是吃的了。”
他頓了頓,又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一般,摸了摸我的頭道:“這凡間事物並不像是你所想的那般清明無暇,這世上既有福地,也有惡地,有麒麟瑞獸,自然也有戰鬼這種惡獸。再者,這些都是洛玄記憶中的事,多想無益。更何況這凡間的饑荒戰亂,哪一樣不是死了無數人的?就說這洛朝一統天下的關門之戰,光那一戰就死了三十幾萬人。這些戰鬼惡獸被洛玄管着,在這皇城之內也不會作亂,總比在凡間四處流竄作惡的好。”
他說得句句在理,倒是我有些魔怔了。
我點點頭,輕嗯了一聲,繼續看向前方呆坐着的洛玄,靜待着事態的發展。
當晚,洛玄分別帶着戰鬼、白右和羊杌去了明殿。
此時正值戰亂初消、天下大定的時期,禮樂尚未完全被皇室奉爲天下制度,加之洛皇此刻並未到場,因此宴席上的氣氛很是寬鬆融洽,不時有敬酒聲與私語聲響起,絲竹不斷,觥籌交錯,比之此前我在楊煜的宴席上看到的情景放鬆多了。
而就是這般其樂融融的景象,在洛玄到來後彷彿被寒冰凍住一樣,衆人的交談斷了一個層,又再度響起,只是這一回明顯比之前小了不少。
就連那些奏樂的樂師也俱是一頓,再度吹彈之時,原本平滑的絲竹樂聲也多了一絲顫抖。
洛玄或許是沒有注意這些事情,或許是注意到了但懶得理會,他冷着一張臉,看也不看任何人,直接坐到了主位的右下首,長冥一橫放在案几之上,整個人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危險氣息。
那三隻惡獸緊隨其後,立在洛玄身後佝僂着身子,倒像是凡間的小兵小卒一樣規規矩矩的,只是一具枯骨、一隻全身化膿的龐然大物、一頭頭生黑角眼泛紅光的山羊,怎麼看也不像是凡間人類。
地上蜿蜒着一條稀稀拉拉的膿水,白右身上還不斷下滴着膿水,加之它左禿一塊又卻一塊的毛皮,簡直是噁心到了極致。
有好幾個大臣打扮的人都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酒爵,清冽的酒流了滿案。
與這些怪物同席,嗯……是挺噁心的。
洛皇的臣子也不容易啊。
下面一片慌亂,洛玄卻像是沒看見一般,垂着眸,定定地看着案几上的長冥黑刀,不言不語,面無表情。
一炷香過後,有宦官高唱了一聲:“陛下駕到——”
衆人忙起身行禮,因着此時禮樂尚未嚴苛,即便是天子駕臨,那些大臣們也只是鞠躬覲見,並不像後世那般行三跪九叩之禮。
而在起身行禮的所有人中,只有洛玄一個人安靜地坐着,沒有行禮的表示。
兩列手執蒲扇的宮女魚貫而出,在主位後方站定,最前方的兩個大宮女一人用一把蒲扇搭於上方,做通天之象。
我注意到其中一位靠近洛玄的宮女手抖了抖,身子也顫了顫,但她仍舊神情不變,垂首立在原地。
她身旁,是一滴滴流着哈喇子的白右,正悄悄地往她那邊移了半步。
洛玄似是感覺到了部下的動作,他眨了眨眼,輕聲道:“大黃,別動,現在還不到你吃的時候。”
那位宮女的臉色唰地一下,和之前的宦官一樣變得慘白如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