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徐桐在皇太后皇帝那裡碰得灰頭土臉,不但沒有達到讓皇帝撤回聖旨的目的,反而貶官兩級,被罰俸祿一年,本來徐桐對“以夷變夏”的林義哲就十分痛恨,這一次又加上了“殺師之仇”和“貶官罰俸”之辱,更令他切齒不已。
可能是恨得太過,徐桐竟然不自覺的在嘴裡唸叨起來,渾沒注意到身邊扶着他的兩個小太監眼中的厭惡之色。
送走了徐桐,兩名小太監回來的時候,瞅着四下裡無人,悄悄的低聲私語起來。
“宮裡頭上下都在爲西佛爺萬壽慶典忙活着,這徐老兒卻偏趕着這個時候兒跑來報喪,你說皇太后皇上能給他好臉子麼?他也不動腦子想一想,真是蠢到家了……”
“就是!今天本來事兒挺順的,冷不防他跑來報喪!真是晦氣!”
“剛纔聽着沒?還恨上林大人了!要不要把他這話兒,報給二總管?”
“得說!二總管不是吩咐過了麼!凡是和林大人相關的,都要留心着點兒!瞧今天這樣兒,這老殺才將來定是會給林大人找麻煩!得讓二總管知道這事兒!”
兩個小太監計議已定,預備下了值差便去李蓮英處打小報告,而此時的徐桐,並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對他的一生來說,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
這時的林義哲,並不知道在宮裡發生的這和自己密切相關的一幕,而是在積極準備着即將到來的恭親王奕忻和軍機大臣文祥的會面。
而在大海另一端的日本。也有一羣人,在準備着和另一個重要的人的會面。
東方剛剛現出淡淡的魚肚白。孤零零的漂在海面上的日本炮艦“攝津”艦甲板上卻已是一片忙碌景象,一羣赤裸上身的水兵正努力的擦洗着軍艦的木質艙面,他們勞作的時候顯得異常沉默,甚至沒有一個人對正走過他們身邊的伊藤博文看上一眼。
伊藤博文掏出懷錶看了一下——這是他出訪美國時保留的一件重要的印記——凌晨5時45分。
熬了一個通宵翻看《萬國公法》,此時他的眼睛都感覺異常酸澀,但看到“攝津”艦上這些忙忙碌碌的水兵時,不由得發出了沉重的嘆息。
在他的記憶中,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海軍自草創之日起。便一直效仿西方確立了極爲嚴格的作息制度,無論官兵,每天早上很早便要起牀,由士官組織水兵洗刷艙面,然後是開帆具,整理繩索,擦洗各種銅器鐵器。勞作之後纔開早飯,之後又是洗刷下艙等一系列勤務,直到晚間值更軍官點名完畢後,忙碌了一天的水兵們才能得到短暫的休息。
只是,自從“無冕天皇”山縣有朋掌握軍權後,一直排在陸軍前面的海軍便喪失了原來的地位。“海陸軍”變成了“陸海軍”,而自海軍卿一職空缺後,喪失了具有領導權的主官,徹底淪爲陸軍的附庸,海軍的日常訓練和軍紀從此日漸廢弛。甚至許多軍艦連日常的維護保養都經常應付了事。
而不重視海軍的惡果,此時已經徹底的表現了出來……
擁有亞洲獨一無二的兩艘鐵甲艦的日本海軍。面對腐朽的大清帝國幾年之內剛剛慘淡經營建立的一支僅由巡洋艦和炮艦組成的蒸汽艦隊,竟然會全軍覆沒!
雖然他已經通過各種渠道,瞭解了兩次海戰的詳情,但面對這樣悲慘的事實,他從內心深處,還是不願意相信!
他知道,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海軍,雖然比起西方國家的海軍來,可以說不值一提,但面對亞洲大陸上那個腐朽沒落的鄰居,卻並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他原來的設想,是臺灣之役,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海軍保護陸軍撤回日本本土,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海陸軍竟然全部被中國軍隊消滅!
“國與國之爭,真的不能冒險啊!……”伊藤博文自言自語的說道。
現在的他,對當初沒有阻止甚至縱容了山縣有朋和西鄉從道的軍事冒險的行爲,感到無比的懊悔。
因爲這冒險的代價,不但是五六千日本海陸軍將士的性命,很有可能將賠上日本的國運!
想到自己這一次所肩負的使命,伊藤博文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這一次出海的目的地,便是中國。
“攝津”號上搭載的,便是這一次日本官方的和平外交使團。
在確定了儘快和中國議和的決策後,明治天皇便多次召開御前會議,商量派出使團前往中國求和的事,以及如何與中國議和的問題。作爲政府首腦,大久保利通的態度顯得十分爲難,他認爲“清國政府很可能會提出割地賠款的苛刻條件”,對於割地,大久保利通乾脆採取了迴避的方式,隻字不提,只是說“如果清國政府提出的賠款數額過多,日本的財政將無法承擔”。大久保利通的話讓明治天皇很是惱怒,見到勢頭不妙,掌握財政大權的大隈重信趕緊接過了話頭,表示只要能夠不割地,再多的賠款大藏省也有辦法籌措。但是西園寺公望和伊藤博文都認爲,中國方面很可能會提出割地的要求,如果不答應,很可能會引發全面的戰爭,還是應該做好相應的準備。
這一次的御前會議沒有什麼結果,而且使得明治天皇過於憂慮,竟然病倒了。但隨後他勉力起行,再次召開御前會議,商量議和的問題。這一次大久保利通表現得很是積極,他要求親自前往中國談判,並帶上精通國際公法的一大隊專家,準備利用中國方面不瞭解國際公法的這一弱點和“番地無主論”,“爭取不需要向清國割讓土地”。甚至力爭“不需要向清國賠款”。見到大久保利通說得很有道理,似乎有不割地賠款的把握。明治天皇十分高興,連病勢看上去也好了許多。明治天皇接着對大久保利通勉勵了一番,詢問使團成員還需要誰,大久保利通當場邀請伊藤博文和西園寺公望同去,伊藤博文慨然允諾,西園寺公望也表示了同意,但大隈重信認爲“清國人不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認爲西園寺公望雖然在日本身份尊崇。但太過年輕,害怕他去後會受到輕視,有損日本貴族的尊嚴,並舉了柳原前光在北京碰釘子的事,建議請木戶孝允和西鄉隆盛出山,明治天皇也表示了同意,並請伊藤博文去做已然解職賦閒在家的木戶孝允和西鄉隆盛出任使團成員。前往中國談判。
伊藤博文領命後,先去請木戶孝允出山,木戶孝允慨然允諾,絲毫沒有計較前嫌和個人聲譽的意思,明治天皇聽到伊藤博文的回報後十分欣慰,立刻任命木戶孝允爲外務卿兼任文部卿。並召他進宮,親自予以勉慰。
接着伊藤博文便親筆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長信,派人火速送到了鹿兒島縣,請西鄉隆盛出山,但西鄉隆盛的回信卻令他失望。西鄉隆盛以“病勢沉重,難以遠涉重洋”爲理由。拒絕了他。
由於時間緊迫,在得知西鄉隆盛拒絕出山的消息後,明治天皇便下令使團出發,並將海軍碩果僅存的一艘西洋炮艦“攝津”號撥給了使團乘座。
但在“攝津”號出發後,伊藤博文左思右想,還是希望西鄉隆盛能夠藉此機會復出,於是便和大久保利通等人商議,建議去一趟鹿兒島縣,當面見見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和木戶孝允都表示了同議,大久保利通甚至還開玩笑說,如果西鄉能出馬,這一次就是“三傑合出”了,日後必然是“千古佳話”(他這是巴不得陪靶當“清探”的人多一個)。
於是,出海後“攝津”號便全速駛往鹿兒島縣了。
在前往鹿兒島的途中,伊藤博文等人並沒有閒着,而是日夜討論關於談判的細節,初步定下的方針是以“臺灣番地無主”和“清國允諾日本可以出兵”爲理由,利用國際法和中國方面爭辯,儘量爭取不割地賠款;如果這一階段辯論失利,則將出兵的責任推給西鄉從道等死人的“暴走”,辯稱日本政府沒有責任,以求不承擔發動戰爭的責任。如果這一階段目的仍然達不到,實在非要割地賠款不可,則將琉球問題推出來,以“承認琉球爲中國屬國”爲讓步,並可以給中國少量的金錢或物質補償。同時在談判的過程當中,儘量通過“蒙那肯”號事件,把美國人拉進這趟渾水來,讓美國對中國施加壓力,達成和議的目的。
爲了能夠在未來的談判當中佔得先機,這兩天伊藤博文等人都在埋頭苦讀《萬國公法》,一有時間便向隨行的一大票日本國內的國際法專家求教。
“伊藤君。”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伊藤博文背後響起,也成功了喚醒了仍處於冥思中的伊藤博文。
“木戶君。”伊藤博文轉過頭,目光落到了身後的木戶孝允身上。
“時間還早,木戶君爲什麼不多睡一會兒?”伊藤博文轉過頭,身體前傾,倚在了“攝津”號的船舷欄杆上,有些悵然的望向大海。
木戶孝允苦笑了一聲,“睡不着啊!只好出來走走。”
“噢。”伊藤博文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
“西鄉君說病勢沉重,也不知是真是假。”木戶孝允看着遠處的海面,說道,“當此國難之時,正該摒棄前嫌,我原以爲以他的性格,是會立刻答應的……”
“南洲先生是個直爽的人,他說自己病勢沉重,我覺得應該是真的。”伊藤博文道,“畢竟,從道是他的親弟弟,政見再有不同,總是血濃於水。從道慘死,他一定會非常傷心的。”
“聽那些外國報紙上說,從道被清國人斬首了……”木戶孝允想起了外國報紙上的那些關於西鄉從道、赤松則良和谷干城等將領和全體日軍俘虜都被清軍砍掉了頭的報導,心中不由得一縮。
“這是很有可能的。我擔心,徵臺軍現在很可能都已經被清國人處決了。不會有活着的俘虜了……”伊藤博文悲嘆道。
二人正相對默然。“攝津”號的艦長坪井航三大尉走了過來。
“鹿兒島就要到了麼?坪井君?”伊藤博文看到遠方出現的海岸,問道。
“是的,大臣閣下。”坪井航三大尉答道。
伊藤博文看了看這位相貌樸實的海軍軍官,露出了一個感謝的笑容。
在見到“攝津”艦上的水兵們忙碌的進行勤務工作的那一刻,他對這位曾留學美國的海軍軍官已是大起好感——雖然他指揮的這艘排水量僅有920噸的舊式炮艦現在已經老舊不堪,而1868年就已服役的“攝津”號卻還保持着輪機和火炮均完好可用的良好艦況。
這當中的原因,除了艦長個人的責任心和敬業精神外,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釋了。
坪井航三於日本天保十四年生於周防國三田尻(現屬山口縣)。父親是醫生原顯道。他是家裡的次子,後來成爲了藩醫坪井信道的養子。20歲時坪井航三便乘坐“庚申“丸參加了對抗四國盟軍炮擊下關的戰爭,是年加入了長州海軍部隊,1665年學習英文和航海,戊辰戰爭中負責從瀨戶內海運送部隊。明治四年(1871年)升海軍大尉,在美國遠東艦隊旗艦“科羅拉多”號上學習,因爲表現出色。經艦隊司令約翰?羅傑斯少將的推薦,進入了哥倫比亞特區的喬治?華盛頓大學學習海軍技術。1874年年初回國後擔任了“攝津”艦的艦長。
因爲坪井航三是長州藩出身,是以雖然能力出衆,但卻在由薩摩藩控制的海軍當中很受敵視,是以在這次出兵臺灣的戰鬥中,他和他指揮的“攝津”艦被排除在外。僥倖躲過了一劫。
現在的他,已然是日本海軍國內所剩不多的優秀海軍軍官了。
“坪井君,對於海軍在臺灣的作戰,你都瞭解了嗎?”伊藤博文一直想要弄清楚日本這一次失敗的原因,這時見到坪井航三。便問了起來。
“我收集了很多關於海軍作戰的資料,大臣閣下。”坪井航三點了點頭。“現在還在研究中。”
“你認爲,帝國海軍在這一次的行動中,有哪些失誤?有沒有勝利的可能?”伊藤博文問道。
聽到伊藤博文的問話,坪井航三顯得有些激動,一張臉竟然漲得紅了起來。
“我對海軍技術方面的問題了解不多,所以想聽聽你的看法。”伊藤博文又說道。
“大臣閣下,我認爲,我們的海軍在指揮和作戰方面,沒有任何的錯誤!”坪井航三大聲的回答道,“海軍將士的忠勇表現,可以視作軍人的楷模!”
“噢?”聽了坪井航三的話,伊藤博文吃了一驚,“那帝國海軍爲什麼會失敗呢?”
“帝國海軍主要輸在了武器裝備上,大臣閣下。”坪井航三大聲的回答道,“當然,也有戰略上的錯誤。”
“我們的艦船是要比清國海軍老舊一些。”木戶孝允這時插話進來,“但差距不是很大吧?何況,帝國海軍還有兩艘鐵甲艦……”
“不!大臣閣下!差距非常大!”坪井航三激動的說道,“帝國海軍的兩艘鐵甲艦,都是非常老舊的艦船,航速非常緩慢!而且它們的大炮,雖然口徑很大,但都是落後的前膛炮!不但發射速度極慢,而且威力也不行,在戰鬥中難以擊中敵艦,而且就是擊中了,也無法給敵艦造成致命的傷害!它們雖然有堅固的鐵甲,但這隻利於防禦,無助於進攻!”
“反觀清國海軍,裝備的全部是新下水不久的新式巡洋艦,航速幾乎是帝國海軍的二倍!而且裝備的也都是先進的後膛炮,不但發射速度快,而且威力很大!雖然清國軍艦的防護不如我們,但它們可以憑藉高速度進行躲避!而且清國軍艦在數量上超過帝國海軍,所以,無論海軍將士們怎樣英勇的作戰,都是無法戰勝敵人的!”坪井航三看着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我們現在面臨清國海軍的情況,就和當年‘黑船來航’時差不多!”
聽到坪井航三以“黑船來航”來比喻臺海之戰兩邊的形勢,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全都變了臉色。
“差距竟然會這麼大?”伊藤博文倒吸了一口冷氣。
“事實就是這樣!”坪井航三說道,“大臣閣下如果不相信我的話,這一次等到了中國天津,當您親眼看到清國軍艦的時候,就會明白了!”
“我明白了……”伊藤博文嘆息着點了點頭。
“此次和談之後,必須立刻加快海軍的建設步伐。”木戶孝允斬釘截鐵的說道,“哪怕是節衣縮食,也要給海軍增添新的軍艦!不然,日本就會滅亡了!”
“是的。”伊藤博文想起了原來把持海陸軍大權的山縣有朋,眼中閃過一絲怒火,“海軍的重要性,對日本來說,是陸軍根本不能比的!只可惜我們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