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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曾國藩如此說,林義哲明白這位“中興名臣”看到如此殺人利器之後此刻心中的痛苦,理解了他剛纔何以會有那樣的表情。他知道,晚年的曾國藩,曾經糾結於自己一生殺人太多,頗有悔意,是以有方纔之言。
曾國藩作爲一個著名的歷史人物,後人對其的評價也經歷了大起大落,近百年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曾國藩褒揚者有之,斥罵者也不乏其人,從後世一開始的大肆貶低到後來的極大推崇,可謂歷史上少有這樣身後仍能引起如此大爭議的人物。
究其原因,推崇儒家“仁,義,禮”思想的曾國藩在鎮壓太平天國時的血腥行爲帶給人們的巨大反差,是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畢竟,仁義與血腥,這兩個天差地別的詞彙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同時出現,是多麼的難以解釋。
而民間流傳“曾剃頭”、“曾屠戶”的稱號,便是曾國藩在湖南組織團練鎮壓太平軍時實行的高壓鐵血政策而來。
而對於曾國藩的所作所爲,林義哲一直抱有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作爲一位一直懷有“經世濟用”“忠君愛國”思想的儒者,面對的則是“百年罕遇之巨寇”,曾國藩及其湘軍在同太平軍戰鬥初期,並不是一帆風順,而是象他自己說的那樣,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曾國藩本人就曾兩次跳江亡命,所幸大難不死。即使是戰績輝煌之時,糧草、軍餉、輜重、獎賞,仍事事限制他。滿清貴族的排漢勢力和恐懼心理,對太平軍的連年征戰,讓他身心俱疲,曾國藩此人並非嗜血者,他是看到太平天國運動造成的危害太大,不得不壓制,才無奈採取了血腥手段。
作爲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他承受的壓力不是那些無聊又無恥的清流文人所能體會的,也非一般的文臣武將所能瞭解。總是在君子與魔鬼之間轉變,使曾國藩的內心經受了極大的折磨。畢竟,作爲一個儒者,不能通過仁義禮智信的手段來維護國家政權,而不得已通過武力鎮壓來實現,他的內心一直承受着劇烈的煎熬,哪怕是直到功成名就的晚年,亦是如此。
“積玩之後,當振之以猛;但願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身得殘忍嚴酷之名,卻又如何?無聊文人之戲言,曾公大可不必理會。”林義哲道,“天下之人,知曾公者多矣,並非全是盲者。”
“說的好,呵呵。”曾國藩笑了起來,顯得很是欣慰,“好久不曾聽人說過這麼痛快的話了。”
“聞鯤宇此言,當可浮一大白。”曾紀澤也對林義哲的直言感到痛快,在一旁笑着說道,“鯤宇難得來一趟,若是公務不忙,便多留幾日如何?”
“是啊是啊,難得來一趟,就多住幾日吧!”曾夫人也道。
林義哲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陳婉,愛妻的眼中隱隱閃過一絲企盼之色。
這時曾國藩說道:“‘萬年清’已平安至滬,入塢修葺,想是已安排周詳,則不必事必躬親,小住兩日再回去,當是無礙。”
“晚輩從命。”聽到曾國藩發話,盛情難卻之下,林義哲便點頭答應下來。
只是林義哲並不知道,正是在這幾天,一場看不見的風暴已然悄悄降臨。
在林義哲率“萬年清”號北上半月之後,沈葆楨上奏朝廷,稱已派船政提調吳大廷督率“萬年清”艦於當天啓航北上,請朝廷派大員檢驗。隨着這份奏摺,沈葆楨還附帶了一套船政繪製的“萬年清”號船體、蒸汽機、鍋爐圖紙。奏摺中沈葆楨始終沒有用自己擬定的“萬年清”艦名,而是使用“第一號輪船”的稱謂,並恭請朝廷“寵賜嘉名”。
但是讓沈葆楨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後,他竟然接到了朝廷這樣的回覆:“軍機大臣奉旨:覽奏均悉。左宗棠奏船政所造蒸汽輪船並未盡善,聞該船在滬修補,著其先不必北來,特諭曾國藩就近查明具奏,再行起程。該部知道。”
而隨着回覆前來的,還有一份左宗棠參劾船政的奏摺抄本。
差不多與此同時,也就是林義哲到達南京的第二天,兩江總督衙署也收到了軍機處的諭旨,諭旨要求曾國藩詳細查明“閩廠所造第一號蒸汽輪船情形具奏”,同樣也附了一份左宗棠參劾船政的那份奏摺的奏本。
“左季高的摺子,你好好看看吧。”曾國藩看完諭旨和奏摺之後,不動聲色的將它們遞給了林義哲。
林義哲接過諭旨掃了一眼,便看起了左宗堂的奏摺來,當他看到奏摺的題頭竟然是“閩省船政局造船玩延諱飾請旨申飭折”時,不由得心下大怒。
“奏爲閩省船政局製造蒸汽輪船任意玩延,船政大臣有意諱飾,請旨申飭,以儆將來,恭折仰祈聖鑑事。”
“竊查閩省船政局製造蒸汽輪船,自同治六年開工以來,業經船政大臣沈葆楨會奏在案。竊念輪船爲禦侮之備,製造、駕駛貴求其精。工程處繪圖定式,分飭各廠製造。船成迨先後試洋二次,首次在內洋,風平浪靜,有無瑕疵,不能立現。試洋後工猶未竣,而後二次外試遠洋,又未詳查水情,誤駛淺灘,致船擱淺遇盜,船體受損,而船政提調吳仲翔、幫辦林義哲等弗顧大局,徑請船政憲具奏北上請閱,儼如居賈者以劣貨售人,一出門則真贗皆弗顧。故一經風浪,百業病生。該船費國家數十萬帑金,豈容兒戲!現該船竟駛至滬,於洋廠大修,實屬有意欺矇!臣昔年奏設船政局,原爲自強之計,具有深意。該局員匠蒙國家豢養作育多年,應如何誠心講究,以期精益求精,庶不負國家重費帑項,創設船政之至意?聞近年該局員匠愈趨愈下,製造員紳之驕肆,監工之不力,均不似初創之時。逖聽之餘,曷勝憤懣!”
“該局尚有承造之多船未成,似此泄沓從事,殊負設立船政初心。相應請旨,將船政大臣沈葆楨嚴行申飭,並請敕下該大臣,督飭提調,破除情面,切實整頓。各員紳、洋匠、監工人等,如果實心任事,出力者從優保獎,其意存諉謝並捏造語言欺飾者,概予革退,毋許濫竽僨事。庶幾人知勸懲,日起有功,以期仰副朝廷設立船政之至意。”
“是否有當?謹專折具陳,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鑑,訓示施行。謹奏。”
林義哲看完了左宗棠的奏摺,強壓住了想要把它撕得粉碎的衝動,冷笑道:“真是睜眼說瞎話,一派胡言!無恥之極!”
“你先稍安勿躁。”曾國藩擺了擺手,心平氣和的說道,“想必幼丹那裡也已經接到朝廷的諭旨了,還有這份摺子。兩宮也不是偏聽偏信,既然將他左季高的摺子轉了過來,就是在給船政自辯的機會呢。”
林義哲聽到曾國藩這麼一說,立刻冷靜了下來。
“‘萬年清’艦是否真如他左季高折中所言,一經風浪,百業病生?”曾國藩看到林義哲雙拳緊握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問道,“我想還不至於象他說的那樣脆薄不堪吧?”
“若真是象他說的那樣,晚輩也不敢攜妻兒乘此船前來啊。”林義哲知道曾國藩是在逗自己,也笑了起來,“真要如此脆薄,天有不測風雲,一旦真出了事,晚輩全家可就再也見不到曾公了,豈不是一生憾事?”
“他左季高在摺子里居然專門提到了你,想是你得罪他不輕。”曾國藩從林義哲手中拿回左宗棠那道摺子的抄本,又看了一眼,說道,“你說說,是因何得罪的他?”
“晚輩得罪他左季高有二,一是船廠廠址之設,二是爲了這輪船船型。”林義哲說道,“換址之風波,曾公想已知曉。晚輩是首倡換址之人,新址又是晚輩所選,自然遭左季高忌恨。而因爲新式輪船的船型,晚輩又得罪了他。”
“原來如此,你且說說這船型之爭是怎麼回事。”曾國藩點了點頭,示意林義哲說得詳細一些。
“船政創設之初,左季高便給船政定下建造船隻的船型爲兵商兩用之船,即有事則以爲兵船任戰,無事則以爲商船,運貨捕盜。須知近世造船之法,船型功用皆有側重,兵船即兵船,商船即商船,兵船以能堪任戰爲主,商船以裝載多貨爲主。而左季高非要兵商兩用,實則是兵商兩誤,‘萬年清’艦即此類也。”林義哲說道,“以之爲兵船,則火力太單;以之爲商船,而載貨量又小。此次‘萬年清’海上遇盜,遇盜船十餘艘圍攻,炮火單薄,戰之多時,竟不能沉其一船,所幸盜船欲跳幫劫奪,靠得太近,神機槍方得以急射擊滅之,不然,則此船不復爲朝廷所有矣。”
“‘萬年清’尚在設計時,晚輩便指出‘兵商兩用’之不當,然船政各員畏懼左季高,不敢換型,是以造了這非驢非馬之船。晚輩兩次得罪左季高,即在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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