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如何削弱日本?”文祥放下了手中的日本武士刀護手,目光剛落到茶碗上,林義哲已然上前將茶碗雙手捧了過來,送到文祥的面前,有如學生侍奉老師一般。
文祥微微一笑,接過茶碗,招手要林義哲坐下說話。
“迴文中堂,削弱日本之二法,一爲割地,二爲賠款。”林義哲道,“此次日本新敗,正好籍此削其國力,使其心存戒懼,不敢再小覷我大清。”
“年輕人果然是心高氣盛,不似我們這些老的,呵呵。”文祥笑道,“以鯤宇之少年老成,亦不能免。”
聽到文祥的這句話,林義哲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他因何有如此之言。
代差啊!代差!
自己顯然忽略了代差這個重要的問題!
以文祥之才具,囿於這個時代的信息來源渠道缺乏,他對這個世界乃至東亞地區的形勢瞭解,當然無法和自己這個穿越者相比!
“此次臺灣之役,倭人雖水陸皆遭喪師,可謂慘敗,然畢竟本土倭軍主力仍在,你適才也說了,如籍此征伐,在中國恐無此軍力,”文祥道,“你如此勒索於倭人,倭人如不堅持不從,以致兩國交戰,兵禍連結,於日本無益,而於中國卻有大害啊!”
“迴文中堂,今日本國勢未定,兵力未強,與之爭衡,尚有勝算;如若隱忍容之,養虎坐大,他日當後悔莫及。”林義哲道,“在晚輩看來,日本必不敢與我大清開戰,理由有四:其一,日本國力遠遜中國,全國浮水收入不及中國三吳一隅;其二,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後,其政府債臺高築,若開戰。則須以現金向西洋各國購買軍械,日本無力作此無米之炊;其三,日軍實力不敷,常備陸軍不過四萬人,此次侵臺,爲我軍殲滅者達五千餘之數,實力大損。而海軍不足四千人,能戰之艦僅二鐵甲,及巡海快船十艘,現已均爲我水師所滅。國內所剩之艦多朽敗不堪行駛,其海上防備不足。難與我水師爭鋒;其四,日本國內內亂頻繁,暫時無力對外開戰。晚輩的意圖,是藉此機會,以強勢威奢日本,從日本索得賠款。以弱其國,而實我之國用,割地一項,倒在其次。既然是和談,價碼不妨開得高些。
聽了林義哲對日本當時的國內現狀的描述,文祥連連點頭。
現在的日本,政局動盪,而且正在經歷財政危機,加上士族、農民屢屢武裝暴動。正如林義哲所說,根本無力應付一場實實在在的對外戰爭。
“原來如此。”文祥的臉上現出了欣慰之色。“前日裡少荃有函來,所說日本情形,和你說的大致不差,聽你這麼說,我心裡就有底了,呵呵。”
“索要賠款之數,你覺得以多少爲宜?”文祥說着,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晚輩以爲,當以白銀四千萬兩之數爲好。”林義哲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聽了林義哲的回答,文祥一口剛喝進嘴的茶水險些沒噴出來,他好容易纔將茶水含住並“咕咚”嚥了下去,儘管沒有失態,卻也給林義哲這一句回答嗆得夠嗆,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林義哲心裡暗暗好笑,但表面上卻不敢有絲毫的表露,他趕緊起身上前,用手掌輕輕的拍着文祥的後背,讓他感覺好受一些。
“咳咳,不妨事。”文祥擺了擺手,示意不打緊,他指了指椅子,要林義哲坐下。
“鯤宇可知,我大清全國一年之歲入是多少?”文祥看着林義哲,失笑道。
“回中堂,據晚輩所知,大約在白銀六千萬兩左右。”林義哲恭敬地答道。
“你適才也說,日本全國歲入,不及中國三吳一隅。”文祥道,“而你竟然打算獅子大開口,向其索要我大清一年歲入三分之一數之賠款?你覺得倭人可能答應麼?你就不怕他們狗急跳牆?”
“中堂可知,若是今日勝負之勢顛倒,強弱之勢更易,日人會以何等方式勒索我大清嗎?”林義哲笑了笑,反問道,“恐怕晚輩勒索之數,要數倍於晚輩呢。”
文祥立時面上變色,他緊緊的盯着林義哲,眉頭緊皺,一雙深陷於眼窩中的眸子中滿是驚疑之色。
此時的文祥並不知道,林義哲所說的,並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真真切切的歷史!
甲午之敗!
中國的傳統天干地支紀年,每六十年一甲子,每個甲子中都有一個甲午年,但對於中國人而言,能代表“甲午”二字的,惟有1894年!
是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海軍飲恨大東溝,隨後中國一敗於朝鮮,再敗於遼東,這第一支近代海軍全軍覆滅,直至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中國失臺灣,賠鉅款,三十年洋務自強運動之艱辛毀於一旦!
事實上,由於當時中國的財政沒有任何能力賠償日本勒索的2億兩白銀鉅款,以及後來的“贖遼費”3000萬兩,必須再借外債,連同各國銀行索取的高額利息,實際上中國爲甲午戰爭的失敗,付出了足足5億兩白銀的賠款!
而甲午戰爭的失敗更是剝去了大清帝國身上“同光中興”的光環,讓當時的列強徹底看清了這個老大帝國外強中乾的虛弱本質,此後豆剖瓜分,紛至沓來,到1900年的庚子國變,偌大一箇中華,竟然到了亡國滅種的邊緣……
想到日本人那時對中國的極盡勒索,林義哲甚至感覺,自己剛纔提的4000萬兩白銀賠款的數目,不及甲午戰敗賠款的十分之一,是不是有些少了點……
“你說的倒確實是實在話。”文祥沉吟道,“中國向來以含忍爲立國之道,直至今日,日本敢於臥榻之側窺伺,便是瞅準了這一層,知道戰勝固可奪佔土地,勒索金錢,戰敗中國亦不能追究太過之故……”
“中堂所言正是,若是輕易的放過了日本,西洋諸國定當以爲日本不勝而勝。中國不敗而敗,從此以後,更加輕視中國。一旦有事,更形囂張。如能借此機會,強壓日本兇焰,給列國以警示,則不但日本日後不致輕犯中國。西洋各國亦不敢輕易起釁。”
“鯤宇所言甚是有理,可是,鯤宇可知,今日中國之勁敵。並非日本一國,”文祥道。“咱們的旁邊,還有個俄羅斯,亦是大敵!若逼迫日本太甚,兩國開戰,戰事曠日持久,難保俄羅斯不乘隙以入。那時兩面受敵,豈不是太過危險!這一層,鯤宇可曾想過麼?”
“中堂心中之憂,晚輩亦曾想過。”林義哲道,“先祖林文忠公曾言,日後中國之大敵,其俄羅斯也!晚輩未有一日敢忘!日本與俄羅斯,皆爲中國之大敵!而我大清最爲兇惡之敵人,並非日本。而是俄羅斯!中國與俄羅斯,日後必有一戰!然與俄羅斯決戰之前。則必先戰勝日本,以除肘腋之患!”
“鯤宇既然也知,俄羅斯乃中國之大敵,爲何不能聯合日本之力,兩國聯手以拒俄人呢?”文祥道,“亞洲之地,中日兩國,實有守望相助之勢,所謂脣亡齒寒,兩國不相能則勢分,而他人得以乘間而入,兩國勢合則足以御外侮,大局則可以保全,鯤宇以爲如何?”
“中堂此言差矣!中日兩國聯手拒狐,絕無可能!”林義哲搖頭道,“中堂可知,東亞霸主,只有一位,只有奪得東亞霸主之位,方纔能與俄羅斯一較短長!今之東亞可爭霸之國,不過大清和日本二國而已!二國之中,只有一國能夠勝出!在我看來,我大清乃東亞當仁不讓之霸主,惜乎日本君臣不若晚輩所想,在他們的心中,東亞霸主之位,當非日本莫屬!”
“倭人好大的胃口!”文祥冷笑了一聲。
“倭人心性正是如此!倘若異日日本戰勝我大清,必當向我國勒索鉅額賠款,並割佔我國土膏腴之地,以及強逼我國開放新口通商,以爲他日同俄羅斯爭霸之資!”林義哲又道,“其時我大清縱使地大物博,也皆將爲倭寇用以戰俄羅斯之資本矣!泰西諸強屆時必然要求我大清開放門戶,利益一體均沾,真到那時,我大清當再無翻身之日!”
“葺爾小國,安敢如此!”文祥的眼中閃過一絲怒色,一雙拳頭禁不住緊握起來,但額頭卻不知怎麼,竟然滲出了冷汗。
“如此說來,賠款是必須得要出這些銀子了,否則,只怕他們經此大恥,奮發以求報復,不數年便又要入寇!”文祥沉聲道。
“中堂所言正是。”林義哲道,“是以晚輩想,這賠款,不妨要日人以英鎊支付……”
“噢?這卻又是爲何?”文祥緊盯着林義哲,赫然看到那雙黑色的眸子裡,閃着激動的光芒!
“中堂不知,日人一向狡詐,爲緩解財力不足,其國內發行流通之銀幣,成色多有不足,以至劣幣僞幣橫行,我若向其索要銀錢,其必然做假糊弄,不如不給他們這個作僞的機會。”林義哲說道,“以英鎊支付,其則不能亦不敢作僞矣!”
“你想的倒是周全!”文祥眼中閃過驚異之色。
“此外,我國或勒令其三年交清賠款,日本無此財力,要支付我國英鎊,必然舉借洋債,而洋債之利息亦是不小之數目,如此以來,其必得多付款項,亦可達到削弱其國力之目的。”林義哲又補充了一句。
“你說的很是,只是茲事體大,非你我一言而決。”文祥又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說道。
林義哲知道文祥心中可能還在猶豫,他正要繼續開口勸說,文祥看着林義哲,忽然問道,“鯤宇,你實在告訴我,這‘興園工’取悅兩宮皇太后一事,是你自己個兒的主意,還是有人攛掇你的?”
“回中堂,是晚輩自己想出來的主意。”林義哲沒有料到文祥說着日本的事,竟會突然問起修園子的事兒來,不由得愣了一下,但他回答起來時,卻沒有絲毫的猶豫,雖然他的臉上裝出了一幅不安的表情。
畢竟,當年文祥也是反對過園工的。
“你心裡怎麼想的,可以告訴我麼?”文祥見到林義哲面現惶恐之色,心中好笑。雖然他在剛纔同林義哲的談話當中,已然猜到了答案,但他還是想聽聽林義哲親口的說法。
“晚輩的想法,怕是文中堂已經猜到了。”林義哲赧然道。
“你且說來!”文祥揮了揮手,示意他立刻說下去,不要廢話。
“不興辦洋務,則無以自強之道!而若要不受掣肘。只能以園工破題!須知這修園一事,乃兩宮皇太后之逆鱗,無論何人,擋着皆不得善果。晚輩妄揣上意。所爲者,洋務不受阻礙耳!將園工與洋務綁在一處。興辦洋務時,守舊愚妄之徒便不敢橫加阻議了,此事雖顯荒誕,但此時此刻,再無他法可想!”林義哲沉聲道。
“果然如此!”文祥呆了半晌,方纔失笑道。“也虧得你想出這等法子來……”
文祥說着,話鋒一轉:“你可知道,如此這般,日後你必將置自身於風口浪尖之上,永無寧日!”
“爲拯大清萬民於危難之中,個人區區名節,不足掛齒!”林義哲大聲道,“管他們說我佞臣也好、弄臣也罷!總好過日後去做那亡國之臣!”
聽到林義哲擲地有聲的回答,文祥的身子禁不住微微一震。
“好一個不做亡國之臣!”文祥緊緊的盯着林義哲。而林義哲此刻臉上惶恐之色已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堅毅和果決!
“就衝你方纔之言,若是平倭之策得以實現,老夫就問你要一張門生帖子!”文祥看着面前英姿勃發的年輕人,含笑說道。
“晚輩定當不負中堂厚望!”林義哲嘴上答應着,但此時他的心裡,卻生出一絲惆悵之意來。
遞門生帖的那一天,文祥還會看到麼?
因爲他知道,現在距這位老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已然不足兩年……
“……洋人爲患中國,愈久愈深,而其窺伺中國之間,亦愈熟愈密。從前屢戰屢和,迄無定局,因在事諸臣操縱未宜。及庚申定約,設立衙門專司其事,以至於今,未見決裂。就事論事,固當相機盡心辦理,而揣洋人之用心,求馭外之大本,則不繫於此,所繫者在人心而已矣!”
“溯自嘉慶年間,洋人漸形強悍,始而海島,繼而口岸,再及內地,蓄力厲精習機器,以待中國之間,一逞其欲。道光年間,肆掠江、浙,自江寧換約以後,覬覦觀望。直至粵匪滋事,以爲中國有此犯上作亂之事,人心不一,得其間矣。於是其謀遂洩,闖入津門,雖經小挫,而其意愈堅,致有庚申之警。然其時勢局固危,民心未二,勤王之師雖非勁旅,而聞警偕來;奸細之徒雖被誘脅,而公憤同具,以是得受羈縻,成此和局。十餘年來,仰賴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宵旰勤勞,無間隙之可尋;在事諸臣始得遇事維持,未至啓釁,偶有幹求,尚能往返爭持,不至太甚,非洋務之順手,及在事者折衝之力,皆我皇太后、皇上朝乾夕惕,事事期符民隱,人心固結,有以折外族之心,而杜未形之患也。然而各國火器技藝之講求益進,彼此相結之勢益固。使臣久駐京師,聞我一政之當則憂,一或不當則喜,其探測愈精。俄人逼於西疆,法人計佔越南,緊接滇、粵,英人謀由印度入藏及蜀,蠢蠢欲動之勢,益不可遏。所伺者中國之間耳,所惎者中國大本之未搖,而人心之難違耳。說者謂各國性近犬羊,未知政治,然其國中偶有動作,必由其國主付上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卿士也;付下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庶人也。議之可行則行,否則止,事事必合乎民情而後決然行之。自治其國以此,其觀他國之廢興成敗亦以此。倘其國一切政治皆與民情相背,則各國始逞所欲爲,取之恐後矣。如土耳其、希臘等國,勢極弱小,而得以久存各大國之間者,其人心固也。強大如法國,而德國得以勝之者,以法王窮侈任性,負國債之多不可復計,雖日益額餉以要結兵心,而民心已去,始有以乘其間也。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物必先自腐而後蟲生焉。理之所在,勢所必至。中國之有外國,猶人身之有疾病,病者必相證用藥,而培元氣爲尤要。外國無日不察我民心之向背,中國必求無事不愜於民心之是非。中國天澤分嚴,外國上議院、下議院之設,勢有難行,而義可採取。凡我用人行政,一舉一動,揆之至理,度之民情,非人心所共愜,則急止勿爲;事系人心所共快,則務期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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