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鬆菊,我也不會有今日。”伊藤博文看着木戶孝允,感嘆道,“想不到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人未老,心卻老了……”
木戶孝允聽出了伊藤博文話中似有別意,臉上現出了專注之色。
“俊輔……”
“鬆菊這些日子,是不是一直在想,如何破解日本現下所面臨的危局呢?”伊藤博文知道木戶孝允想知道自己心裡的真實想法,便先向他問道。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但卻始終不得要領。”木戶孝允點了點頭,說道,“俊輔難道有了法子?”
“法子倒是有……”伊藤博文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陰沉,“只是……時機已然錯過了……”
“俊輔不妨說出來聽聽。”木戶孝允不明白伊藤博文的意思,眼中閃過疑惑之色。
“這已然是事後諸葛亮了。”伊藤博文苦笑了一聲,答道,“若是戰前,能夠除掉林義哲,現在日本可能面對的,便是另外一個局面了。”
聽到伊藤博文的回答,木戶孝允臉上勃然變色。
“俊輔,你……”
“鬆菊可知,如果不是此人,清國這一次海軍雖強於日本,但若要戰勝,卻也不易。”伊藤博文說道,“而此次談判的對手,如果不是此人,日本恐怕也不會要支付如此多的賠款。”
“我明白!”木戶孝允沉聲道,“可是現在日本已然戰敗。和約已然簽訂,哪怕是殺了他,也是於事無補的,而一旦敗露,會帶給日本更大的麻煩!”
“是啊……”伊藤博文嘆息道,“可如果現在不除掉他,將來,只怕還會給日本帶來更大的麻煩……”
“我明白你的意思,俊輔。”木戶孝允有些急切的直起身來,說道。“但現在。他只要出現了意外,誰都會想到日本身上!所以,千萬不能做這樣的事!”
“鬆菊,你放心。我只是說說我的想法。不會象以前那麼衝動的。”看到木戶孝允着急的樣子。伊藤博文寬慰他道,“我剛纔說了,暗殺他的最好時機已經錯過了。如果真要殺他,也得在未來找到合適的時機,現在絕對是不可以的。”
聽到伊藤博文的回答,木戶孝允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現在我們要考慮的,是如何儘快的支付賠款。”木戶孝允說道。
“可是,一年之內,以日本現在的財力,是支付不了這麼多的賠款的。”伊藤博文面有憂色的說道,“除非向外國銀行借款……”
“我這些天,一直想的,就是這個問題。”木戶孝允說道,“向外國借款勢在必行。俊輔,你是工部卿,你想過沒有,哪怕是沒有這場戰爭,維新大業想要完成,也需要向外國借款!”
聽到木戶孝允的話,伊藤博文的耳邊有如響了一聲驚雷!
“鬆菊,你難道不知道,一旦被外國銀行控制了日本的財務,意味着什麼嗎?”伊藤博文吃驚地問道。
“我當然知道!”木戶孝允斬釘截鐵的說道,“但是,你知道,日本國土狹小,資源缺乏,僅憑日本自身的力量,是無法完成維新大業的,哪怕連現在的金融改革都無法完成!必須要藉助外力!可是現在西方列強對日本是很看不起的!日本對他們來說太過弱小,沒有足夠的吸引力!而如果能夠引入外國資本進入日本的話,纔會吸引列強幫助我們!”
“可是,如果被外國資本控制了國家的經濟命脈,可怎麼辦?”伊藤博文道,“外國的借款,可都是要抵押的啊!這一次的五百萬英鎊賠款,很可能便要以政府出讓部分財權爲抵押!而如果在未來日本無法還上這筆錢,就意味着財權的損失!”
“你要明白,伊藤君,引入外國資本的目的,不是被外國資本利用,而是讓外國資本爲我們所利用!”木戶孝允說道。
“可是,要怎麼做到,讓外國資本爲我們所利用呢?”伊藤博文問道。
“就象這一次的借款,我們就可以利用一下!因爲,錢,是可以生錢的!”木戶孝允握了握伊藤博文的手,回答道。
聽了木戶孝允的回答,伊藤博文一時間心頭劇震。
看到伊藤博文似有所悟,木戶孝允微笑着點了點頭。
伊藤博文正要再詳細詢問,這時柳原前光快步走了進來。
柳原前光向伊藤博文點頭示意,轉頭望着木戶孝允,輕聲說道:“鬆菊先生,清國林義哲大臣奉清國皇太后和大皇帝的旨意,前來探望您的病情。”
聽到林義哲前來的消息,木戶孝允和伊藤博文對望了一眼,各自在對望的眼中看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快請。”木戶孝允說道。
柳原前光點了點頭,轉身又出去了,木戶孝允想了想,重新又躺回到了牀上,將被子蓋到了下巴處,閉上了眼睛。而伊藤博文則搬過椅子,坐在了牀邊。
不多時,柳原前光引着一身錦繡官服的林義哲走了進來。
看到林義哲進來,伊藤博文起身向林義哲鞠了一躬,林義哲抱拳拱手,鞠躬還禮。
“鬆菊先生怎麼樣了?”林義哲看着緊閉雙眼躺在牀上的木戶孝允,用流利的日語向伊藤博文詢問道。
“吐過一次血,用了些藥,現在好多了。”伊藤博文代表木戶孝允回答道,“多謝貴國皇太后和大皇帝的盛情,林大人前來探望,我們感激不盡。”
“兩國如今已然交好,鬆菊先生有恙,自當前來探視。”林義哲說着,招了招手,一名隨他前來的僕人呈過了禮盒,林義哲接過禮盒。親手打開,送到了伊藤博文面前。
伊藤博文看到裡面的黃色錦緞之中,竟然放着一堆已然枯乾的身上帶有草莖的黃色蟲子!
看到伊藤博文驚訝的眼神,林義哲笑了笑,說道:“此爲冬蟲夏草,是我國特產之名貴藥材,最爲滋補,聽聞鬆菊先生連日勞累,我國太醫院奉旨特爲鬆菊先生精選一盒,贈送於鬆菊先生。盼鬆菊先生早日康復。”
伊藤博文看着這些形狀怪異的死蟲子。眼中閃過難以置信之色,但他嘴上並沒有說什麼,而是禮貌的將盒子接了過來。
“聽說這冬蟲夏草僅產於西藏青海兩地,特別珍貴。”柳原前光在一旁說道。他的話表明他對這種東西其實是非常瞭解的。
“是。象這種產自藏地的冬蟲夏草。在我國,亦非尋常人家用得起。”林義哲點了點頭,又看了看躺在牀上的木戶孝允。說道,“此物看起來嚇人,但卻是很好的藥材,吃起來並無任何怪味,如鬆菊先生害怕,不敢直接吃,可將其與肉類燉在一起服用。”
“我明白了,多謝林大人指點。”伊藤博文說道。
這時木戶孝允佯裝着聽到他們的談話剛剛醒來,睜開了眼睛,看到林義哲,木戶孝允露出了一個禮節性的微笑,便想要坐起身來。
“鬆菊先生不必多禮,病體未愈,便躺着好了,不要輕易活動。”林義哲趕緊上前,伸出手輕輕按住了木戶孝允的肩膀,沒有讓他起身。
林義哲打量着木戶孝允,在心裡激動之餘,也暗暗的嘆息了一聲。
木戶孝允,可是他學生時代很尊崇的歷史名人之一啊!
此時的木戶孝允,頭髮已然花白,眼窩深陷,眼球表面佈滿血絲,一張本來寬闊英俊的臉很是消瘦慘白,一副蒼老之態,全不似四十許的壯年之人。
曾經的維新三傑之一,現在已然不復當年的風采了!
“多謝林大人前來探望。”木戶孝允也在看着林義哲。
木戶孝允面前的林義哲,身上穿着在日本人眼中十分滑稽的清式官服,但整個人給他的感覺,卻不似木戶孝允以前見過的中國官員那樣!
“早聞鬆菊先生的大名,一直想要拜見,卻不得機會。”林義哲說道,“今日一見,可謂三生有幸。”
“林大人言重了。”木戶孝允說道,“林大人的日語說得很好,莫非以前去過日本?”
“呵呵,沒有,只是臨時抱佛腳,現學現賣而已。”林義哲當然不能告訴他自己在原來的時空就會一些日語,到這個時代之後又加意下了一番功夫,現在說起日語來已經和日本人差不多。
“若是早些時候能夠見到林大人,這一次因爲誤會產生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木戶孝允望着面前目若朗星的英挺青年,嘆息了一聲,“林大人要是去過日本,我們能早些會面,就好了。”
“現在兩國已然交好,鬆菊先生日後回國,林某隻要有機會,定當前去登門拜望。”林義哲說道。
“只怕……林大人以後去我國,會有人……找林大人的麻煩。”木戶孝允苦笑着說道。
“呵呵,這麼說來,日本國民是可能把這次戰敗的仇恨,集中到我身上了。”林義哲明白木戶孝允的意思,笑了起來,“這我可以理解,但是,難道日本就沒有人想過,如果不是日本賊徒們的輕舉妄動入侵臺灣的愚蠢行爲,會有日本國今天的困境麼?”
聽到林義哲的回答,木戶孝允不由得在被子裡握緊了拳頭。
林義哲的話雖然說得很平和,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象是一把尖刀一般,深深的扎進了他的心裡!
“我想三位應該明白,如果不是日本先動手,大清是絕不會考慮和日本開戰的。”林義哲接着說道,“當年副島先生救助我國被秘魯販奴船所拐同胞,消息傳出,我國上下感念,我皇上準副島先生於紫光閣覲見,位列西洋諸國之前,貴我兩國官員又互贈禮物,柳原君來訪時,我國官民均情願提供方便,那時兩國友誼可謂堅好,誰料其後不數年。竟有賊徒入侵之事!須知大清和日本原本是有機會攜手共同讓亞洲強大的!而且也有互信之基礎!但是這一點點基礎卻很遺憾的被貴國的這些蠢動賊徒們破壞殆盡!如今大清百姓人人痛恨日人,雖然皇太后皇上願意相信此次不幸並非貴國天皇陛下及政府之本意,但這幫賊徒卻親手埋下了兩國之間仇恨的種子!斷送了明治維新以來剛剛有點起色的日本國家前程!所以說,將日本拖入深淵的不是我林義哲,而是貴國的那些高喊着要爲天皇陛下開疆拓土的賊徒!”
聽到林義哲的這番話,柳原前光感到常刺耳,但是卻偏偏找不出一個詞來反駁,一張臉一時間漲得通紅。
“正如林大人所言,如今大錯已然鑄成,悔之無及矣!”木戶孝允看着林義哲。哀聲長嘆起來。
“我想請教林大人。可否有幫助日本解脫困境之法?”伊藤博文在一旁忽然問道。
聽到伊藤博文的問話,木戶孝允和柳原前光全都是一愣。
林義哲似乎也沒想到伊藤博文會有此一問,也愣了一下。
“日本與貴國本爲友好鄰邦,此次雖因誤會而生嫌隙。然幸已解決。以後兩國必然要友好相處。守望相助。”伊藤博文誠懇地說道,“現在和約已定,賠款日本定然不會減少。但如此重負,委實難以承受,林大人可否有什麼辦法能幫助我國解脫困境?如有辦法,我國全民念及貴國大恩,定當與貴國一體同心,共興共榮!”
林義哲似乎被伊藤博文的話打動了,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現下之日本,只有向外國銀行借款,方能擺脫困境。既然借了,不妨多借一些,除了還款之外,還可用於投資,若能師法西國理財之法,做到‘以錢生錢’,擺脫債務危機,當非難事。”
聽到林義哲的回答,木戶孝允和伊藤博文的眼中滿是詫異之色。
“不瞞三位,這本是我心中一些淺見,只可惜,不能在我國施行。而日本不似我國積弊之深,船小好掉頭,定能施行。”林義哲笑了笑,說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受教了!”伊藤博文長嘆一聲,向林義哲鄭重的鞠了一躬。柳原前光也跟着鞠了一躬。
林義哲還禮畢,柳原前光搬過一張椅子,請林義哲坐下,幾個人再次交談起來,而這一回,談話的氣氛便比剛纔要輕鬆多了。
又談了一會兒,林義哲起身告辭,伊藤博文和柳原前光送他出門。當他們倆再回到木戶孝允屋內的時候,發現木戶孝允竟然站在地上,興奮地來回踱着步。
“此人果然厲害!”木戶孝允看到伊藤博文和柳原前光回來,臉上竟然泛起了潮紅。
“不能行於清國之策,他竟肯告訴我們……”伊藤博文遲疑道。
“他是希望日本和清國聯手!是你最後那句話打動了他!俊輔!”木戶孝允笑了笑,說道,“不能行於清國之策,可行於日本,他於兩國情形所知如此詳細,確是幹才!”
見到木戶孝允如此高興,伊藤博文和柳原前光也是興奮不已。
就在木戶孝允等人爲林義哲給出的辦法而高興之際,已經上了馬車的林義哲,已經開始在腦中琢磨起給遠在倫敦的小內森薩拉父女的信的內容來。
《李文忠公集?復王補帆中丞(十一月二十四日)》:
“日使十一月二十日歸,迭接柳原前光並幼帥函報,總署議陳六事,關係切要,弟已於初二日覆奏,略抒所見,以籌餉、用人爲最難。聞廷臣於十五日在內閣會議,想各處覆疏已到齊矣。雨生原議三洋分設提督,既難其人,亦恐與疆吏意見難合。尊意改爲總統,仍即總署統帥之說,敝疏極言海道太長,非一、二總統所能兼顧,並舉幼丹、鯤宇、雨生可勝其任,與卓見適符。南洋總統駐臺灣,可謂一舉兩得。幼帥來書,以善後各事,其根源在吏治,非部民所能整頓。船政尤難兼辦,須得巡撫移駐,次第籌辦,意在沛公,似爲篤論,不日當飛章入告。果如所請,我兄不得辭其責也。”
“屬鈔磁州開礦章程,姑將竹儒等初議節略錄呈。購器、僱匠、開廠,先須二十餘萬金,似須由官籌墊,再陸續招商股。凡事莫難刱始,迨有利可分,則信從較衆。若賴商貲開辦,未必有成。竹儒前有開臺灣公司、準中外入股之說,洋商如集股分,必有攬權要挾之處,待其人、待其事而後可行,尚希妥酌。偉如假旋,是否奉準?聞和公劾之甚力,已交幼帥查覆。陳荔秋昨自海外來,道經橫濱,適日人喧傳得勝回國,市中有繪某方伯跪像者,日固可恨,而偉之時運不佳,亦可知矣。吾宗發憤爲此,若波及同寅,以後更難久處。大力尚能斡旋否?弟於十九日由津回省,公冗如麻,聖躬有違和之處後,聞尚調護得宜。內外章奏,由太后披覽裁定,已見明文。各衙門奏摺,均照垂簾以前成式,閩中已否改辦?雨生諒已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