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擡眼瞅見納隆臉上的神情古怪,登時便是一愣,鬧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了——兩大謀士中,莫離屬於生性瀟灑之人,城府雖深,但偶爾也會開些戲謔的玩笑,可納隆卻是不同,其爲人素性深沉,一向給人的感覺便是四平八穩的樣子,與房玄齡頗爲類似,甚少有見其失儀的時候,這會兒冷不丁地擺出一副莫明其妙的表情,着實令李貞納悶萬分的。
“怎麼?杜玄望老兒給納先生出難題了?”李貞轉念一想,便已猜出納隆擺出這副表情一準是在杜玄望處碰了個軟釘子,這便有些個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淡淡地問了一句。
納隆自是清楚李貞的不悅不是衝着自己來的,而是覺得杜玄望太不上道了些——要知道自打杜玄望投靠了李貞之後,幾個兒子官位都有所提拔,其幼子杜平更是當上東宮的錄事參軍,再算上“燕記商號”給與杜家生意上的好處,林林總總加起來,着實不老少,這會兒要用人之際,竟然敢厥蹄子,卻也由不得李貞不生氣了的。
納隆並沒有急着回答李貞的問題,而是走到了先前房玄齡所坐的椅子前,抖了抖寬大的袖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拿起擱在一邊茶几上的茶碗,見尚茶水尚燙手,碗蓋也不曾有被動過的樣子,這便拿將起來,喝了一大口,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難題倒是有,不過卻不是出給某的,而是出給殿下的。”
“嗯?此話怎講?”李貞一聽這話不對味兒,再一看納隆那神叨叨的樣子,眉頭一揚,細細地打量了納隆好一陣子,這纔出言問了一句。
納隆故意不答話,饒有意味地看了李貞好一陣子,直到李貞要發急了,這纔不慌不忙地道:“今日一早某便到了杜大夫府上,將殿下的意思明確告知,杜大夫很是爽快地便允了下來,不過……”納隆話說到這兒,卻又故意停了下來,吊足了李貞的胃口之後,這才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說道:“不過杜大夫卻另有一個提議,唔,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要某做媒罷了。”
“做媒?”李貞愣愣地看了納隆好一陣子,怎麼看納隆也像不了媒婆,不過麼,只要杜玄望肯出頭,李貞也就放心了一大半,這便哈哈一笑道:“納先生可是答應了?”
納隆笑着搖了搖頭道:“沒有,事關殿下,某怎敢私下應允。”
啥?跟咱有關?李貞一聽之下,心裡頭登時便涌出了股不太妙的預感,看着洋洋得意的納隆,苦笑着道:“納先生,甭兜圈子了,有話就直說好了,本宮正要準備上本呢。”
一見李貞拿尷尬的神色,納隆便即哈哈大笑起來道:“杜家有女初長成,亭亭玉立兮,衆人求,然,杜女獨鍾情於殿下,說是非殿下不嫁,杜大夫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將此事拜託於某,如今話已帶到,娶是不娶,殿下自己定好了,請恕某不奉陪了。”話音一落,也不管李貞神色難看已極,起了身,瀟灑地行了個禮,笑呵呵地踱着方步徑自出了書房。
暈,這都哪跟哪的事啊!李貞呆呆地看着納隆大搖大擺地行出了書房,一時間竟不知該說啥纔好了——按唐制,太子該有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五品;承徽十人,正六品;昭訓十六人,正七品;奉儀二十四人,正九品,共計五十九名有品級的妻妾,而李貞如今除了太子妃裴嫣之外,也就只有良娣明月公主、良媛薩蘭依妮以及承徽陳倩娘這麼四位嬪妃而已,缺額可謂極多,納上些妃子本也屬尋常之事,不過麼,李貞卻一直都沒有這方面的打算,除了因是政務牽扯了他大部分精力之外,更主要的是李貞並不想隨隨便便就納妾,這才一直拖到了現在,若不是如今子息已有數人,只怕老爺子那頭早就忙乎着幫李貞張羅了的。
娶還是不娶都是個大麻煩來着,這回李貞是真的有些個頭疼了——李貞之所以拉攏杜家,不光是爲了壯大己方之聲勢,以及分化圍繞在長孫無忌身邊的關隴權貴集團之所需,更主要的是爲了平衡,平衡的目標便是如今已是龐然大物的燕家,當然了,並不是擔心燕家會背叛,實際上,燕家一向對李貞忠心耿耿,然則一家獨大必有後患卻是不爭之事實,再者,沒有個競爭的壓力,無論是人還是勢力都會固步自封,而這正是李貞拉杜家上自己的船之目的所在,按說,娶上杜家女,也算是拉近彼此關係的一種最佳之手段,身爲政治/動物,這點覺悟李貞還是有的,只不過在李貞看來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着實是種折磨人的事兒,思來想去了好一陣子,李貞無奈地聳了下肩頭,將這惱人的事先擱置到了腦後,打算過段時間去看看那個所謂的“亭亭玉立”之杜家女再定行止,這便將桌面上已擬好的兩份奏摺再次細細地過了一番,確定無誤之後,將兩本奏摺都合了起來,攏入了衣袖中,起了身,行出了書房,喚了馬車便向皇宮趕了去。
嗯?怎麼都在?李貞到了皇宮門口,遞了牌子請見,沒多會兒就得到了許可的旨意,匆忙趕到了懿德殿的書房,方纔進門,入眼便見老爺子正精神抖擻地高坐上首,而四大宰相連同江夏王李道宗全都在場,登時便是一愣,也顧不得多想,忙搶上前去,恭敬地行禮道:“兒臣叩見父皇。”
“免了,貞兒來得正好,正議着爾之事呢,爾便到了。”李世民似乎心情很好,一見到李貞進來,笑呵呵地便揮着手說了一句。
說咱啥事來着?李貞滿頭的霧水,卻又不好直接詢問,謝了恩,便即起了身,上前一小步,躬着身,將大袖子中的兩份摺子取了出來,恭敬地舉過了頭頂,口中道:“父皇,兒臣有兩份奏摺在此,請父皇御覽。”
“嗯。”李世民自然清楚這兩份摺子裡所言的是何物,也沒多說些什麼,點了下頭,漫應了一聲,自有一旁侍候着的小宦官上前去,接過李貞手中的摺子,轉呈了上去,然則李世民並沒有急着看摺子,只是將那兩本摺子隨意地擱置在書桌上,滿面笑容地看着李貞道:“再過幾日,爾就該滿二十了罷?”
“回父皇的話,還有大半月。”李貞不明白老爺子好端端地出言詢問自己的歲數是何用意,可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一句。
“年輕好啊,朕在爾這個歲數,可是風流不羈得很,爾卻僅有四位嬪妃,這可不合朝廷體制,禮部有本上奏,言及太子嬪妃過少,不利開枝散葉,朕爲社稷傳承故,不得不理,爾可有何說的?”李世民戲謔地看着李貞,笑呵呵地說道。
“……”李貞好一陣子無語,心中暗道:擔心什麼,還真就來什麼,看樣子老爺子這是要拉郎配了的,麻煩的是老爺子金口已開,不答還真不行,無奈之下,李貞也只好恭敬地回道:“父皇教訓得是,兒臣疏忽了,是兒臣的不是,兒臣這幾日也正在慮及此事。”
李世民見李貞狼狽之狀煞是搞笑,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道:“哈哈哈……,那就好,道宗那兒已備好了候選之名冊,爾回頭去抓緊選上一選罷。”
“是,兒臣遵旨。”李貞心中雖不願胡亂納妾,可老爺子既然已放了話,不應承自是不行的。沒奈何,也只好先硬着頭皮應承了下來,心裡頭卻盤算着到時候如何糊弄一把,應付上一番。
見李貞答應了下來,李世民也就沒再多說些什麼,笑着點了點頭,低頭將那兩份摺子攤了開來,飛快地過了一番,而後一招手,將一名身後侍候着的小宦官召到了身邊,吩咐了一句:“宣。”
那名小宦官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地捧起了摺子,高聲便宣讀了起來,頭一份乃是關於出兵大草原,平定薛延陀亂局的摺子,諸重臣早就知曉對薛延陀一戰勢不可免,卻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可第二份移民之折一出,諸重臣的臉色立馬就凝重了起來,雖都靜靜地聽着小宦官宣讀摺子,可衆人的目光全都閃爍不定了起來。
“諸愛卿對此二折可有甚看法,都說說罷。”待得小宦官將摺子宣完,滿殿一片寂靜,諸大臣皆默默不語,李世民見狀,不得不出言說了一句。
老爺子此言一出,諸大臣自是不能再保持沉默,諸遂良與長孫無忌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率先站了出來道:“陛下,薛延陀乃我大唐屬國,其國有亂,我朝出兵平亂自是應當之事,老臣並無不同看法,只是對於移民實關東之事,老臣卻有些淺見,依老臣看來,太子殿下此折本意是好的,乃是憂心關東之荒蕪,只是老臣以爲關中方是我朝之根基所在,而巴蜀又是我朝之糧倉,輕易動之,恐傷國本,還望陛下明鑑。”
“陛下,老臣以爲太子殿下之移民策可行,不但可行,而且應急行之,理由有三,其一,正因關中乃是我朝根本,更是亂不得,而今關中、巴蜀人口漸增,授田不敷使用,若不設法解決,必有大亂;其二,豪門世家胡亂囤地,魚肉鄉里,此風已漸起,若不設法壓制,世風日下矣;其三,關東乃我朝東都之所在,豈可任由荒蕪,似諸侍中那等胡言,不過是爲門閥世家張目,心中殊無朝廷社稷,罪無可恕!”諸遂良話音剛落,中書令蕭瑀便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大聲地反駁了一番,順帶給諸遂良扣上了頂爲世家門閥張目的大罪名。
蕭家自然也是大家族,不過老蕭同志這個掌舵者素來不貪錢物,他爲隋臣時,田宅很多,後這些田宅被唐高祖李淵分賜給功臣。蕭瑀歸唐後,李淵將田宅歸還給他,他卻將其全部分給宗族,自己只留下宗廟一座,以作祭祀,移民實關東之事對於所有的門閥勢力來說都是種打擊,偏生對老蕭同志卻無絲毫的影響,再加上其對長孫無忌—諸遂良這一關隴權貴的集團向來看不順眼,此時站出來對諸遂良大加抨擊一番,也就是情理中事罷了,倒不完全是因着支持李貞之故。
四大宰相中諸遂良的資歷最淺,此時被老蕭同志當庭駁斥了一番,心頭雖是大恨,卻不敢再次站出來回嘴,無奈之下只能看向了關隴集團的主心骨長孫無忌,指望着長孫無忌能出言幫襯一把,卻不料長孫無忌跟沒瞅見諸遂良求救的目光一般,只是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兒。
李世民的眼睛尖得很,自是瞅見了諸遂良那隱蔽的小動作,眉頭微微一皺,也沒就蕭瑀的話做任何的點評,大有深意地看了長孫無忌一眼道:“輔機,爾對移民之策可有甚看法麼?”
李世民點了名,長孫無忌自是不好再裝木頭人了,只得站了出來,躬着身子道:“陛下,關隴門閥乃是我朝之根本,爲關隴門閥張目似乎無不妥之處罷,老臣糊塗,請陛下指點。”
關隴集團上馬能作戰,下馬能議朝政,文武兼備者比比皆是,大唐之建立與鞏固靠的都是關隴集團之力,就這一條來說,長孫無忌所言自是無不妥之處,李世民一聽之下,自也大有同感,一時間對於要不要移民實關東躊躇了起來,正自沉思之際,卻見李貞不慌不忙地站了出來道:“父皇,兒臣曾記得聖人之教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兒臣每憶此言,總在思索舟與水之關係,然,何爲水耶?舟爲社稷,百姓爲水也,若水枯則舟不行,水若起滔天之浪,則舟覆也,此不易之真理,又豈是區區門閥所能左右者。”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言出自《荀子.哀公》篇,是荀子講述孔子與魯哀公的一段對話中的一句,李世民深喜此言,每多引用之來教育兒子們,此時李貞將這句話搬了出來,登時令李世民警醒了過來,然則關隴集團乃是朝中之柱石,自也不容李世民忽視,對於要不要移民實關東之事不免有些個左右爲難了起來,皺着眉頭想了想,再一看下頭幾位重臣各異的神色,緩緩地起了身,在前墀上來回踱了幾步之後,一揚眉頭道:“此折明發,後日早朝之際諸臣工一併議決之,今日便先議到此處好了,朕乏了,爾等都告退罷。”李世民既已如此說了,諸重臣自是不敢多留,謝了恩之後,各自散了去。
東都洛陽雖僅是陪都,可無論是皇宮還是各司衙門都與長安同,唯一的區別就是帝駕未至之際,所有的衙門口全都是虛設,僅有些極少數的留守人員罷了,而此時因着李世民早早便下詔要在洛陽過冬,各有司衙門的人基本上都已集中到了洛陽,便是那些僅當任散官的各大京師世家也大多扶老攜幼地來到了洛陽城,也算是給人氣稀薄的洛陽城帶來了些新氣象,隨之而來的便是那些精明的商人們紛紛在洛陽城中開始了臨時性的商業活動,這使得原本蕭條的洛陽城好歹算是有了絲新年將至的景象,所有的人等都在準備着歡度新年,然則李貞那道《移民疏》一出,滿洛陽城的官宦們全都亂了陣腳,流言四起間,人心惶亂不已,朝局撲朔之下,暗潮洶涌澎湃了起來。
魏王府的書房中,兩個巨大的火炭盆子熊熊地燃着,熱氣蒸騰間,將書房烘烤得有如春天般的溫暖,一身銀色狐裘的魏王李泰竟因此而熱得滿頭是汗,然,卻顧不得擦上一把,面色潮紅地在書房裡疾步來回走動着,一張胖臉上滿是興奮之情,是的,興奮,無比的興奮,興奮得難以自持的李泰恨不得張嘴大吼大叫上一番,來表達此際心中的激動之情,自打蕃各莊一役之後,本以爲已失去了與李貞抗衡之本錢的李泰沒想到李貞竟然會做出上《移民疏》這等自毀長城的事情來,這令李泰看到了希望——將關隴集團聚集在自己身邊的希望,自是由不得李泰會如此激動萬分了的。
“來人,快,再去催催,看蘇侍郎何時能到。”在書房裡來回轉悠着的李泰便是連一分鐘都不願耽擱,恨不得趕緊跟蘇勖好生溝通上一回,而後立即發動拉攏關隴集團之行動,自打得到《移民疏》的確切消息之後,李泰已經先後派出了四波人手去戶部衙門傳召蘇勖了,前一波人手纔剛出發沒多久呢,李泰便忍不住準備派出了第五波人手了,然則還沒等下人們應答,就見一身朝服的蘇勖已掀開了厚實的門簾,穩步行了進來,驚喜之下,李泰忙不迭地搶上前去,激動地嚷道:“姑父,好消息,好消息啊,小八這回……”
身爲戶部侍郎,蘇勖自是早就知道了《移民疏》的事情,然則他卻不似李泰那般激動,只是面無表情地頷了下首,那木然的神色登時便令李泰愣住了,原本正說着的話頭也就此停了下來,愣愣地看着蘇勖,一時間竟有些子手足無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