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乾坤眼裡有一汪清泉在打轉,他強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強顏歡笑道:“我記得,今天是九月初九,是重陽節,還有三個多月就要過年了。”
傑克瞅了宋乾坤一眼,很不情願的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這下徹底成了一個大花臉,他還衝着宋乾坤做了幾個鬼臉,趁宋乾坤不注意,竟在宋乾坤臉上抹了一把鮮血。宋乾坤站起身來,追上傑克,毫不客氣地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幾腳,痛得傑克嗷嗷直叫。
漸漸地,傑克的另一條腿也陷到了錢堆裡,繼而整個身子都陷了進去,就剩下一顆腦袋露在外面。然而,宋乾坤仍然不死心不放棄,他的身子向前傾,臉就快貼到地上的古錢幣,整條胳膊早已沒入錢堆裡,但他的手依然死死抓住傑克的手。說實話,此時傑克有些絕望了,他第一次感到死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也許死亡離我們很遠的時候,我們並不在意它的存在,而當它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們又會覺得很害怕,怕到骨子裡,怕到茫然不知所措。
只聽“轟隆”一聲,整個暗道上鋪着古錢幣的地面都塌陷下去,黑洞裡頓時塵土飛揚,濃密的塵霧覆蓋了黑洞裡的一切,馬武和胡山兩個人當場被嗆昏過去。過了許久,馬武先醒過來,他一邊呼喊着同伴的名字,一邊在黑洞裡摸索前行,不一會兒便找到了馬武,當即把馬武叫醒,他們兩個這纔想到宋乾坤和傑克兩個人掉進了錢堆裡,而此時兩人很可能已經遇難。
宋乾坤、馬武、巴特和胡山四個人沿黑洞向外爬了很長時間,手電筒的光芒也越來越微弱,看樣子就快沒電了,他們必須得儘快找到出路,不然手電筒一旦沒了電,他們可就真成“瞎子”了。
胡山緊盯着來人,喝道:“閣下是人是鬼?”
宋乾坤緊緊抓住傑克的一隻胳膊,傑克則死死抓住宋乾坤身上穿的黑色戰甲,奈何黑色戰甲光亮順滑,無論傑克的手指多麼用力,總也抓不住,急的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個勁的抱怨宋乾坤:“嗨,大個子。你幹嘛非得穿這身鎧甲,我根本就抓不住你,你應該明白,我隨時都會掉下去的!哦,上帝,真該死!”
宋乾坤剛要開口說什麼,看見傑克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臉上還沾着未乾的血漬,他不禁眉頭緊皺,說:“我說美國來的高級飛行員,咱能不能把臉上的血擦掉?你看你這熊樣,跟乞丐有什麼不同?”
宋乾坤向掌心裡呵了一口氣,用力揉搓了幾下,接着說:“仗得打,年得過,我們不能死在這兒,我們得活着回到故鄉,好好數着日子,打完這一仗,我們都回家過年去。”
“我是傑克……”說完,傑克一屁股呆坐在地上,像一個劫後餘生的孩子痛哭起來,嗓子越發沙啞了。
宋乾坤靜靜地看着傑克的眼睛,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他平和的說道:“兄弟,我們沒有放棄你的理由,我一定會把你救上來。”
馬武也抓了一把,他猶豫了一下,說他爹孃還沒死呢,這是替死去的兄弟燒的,嘮叨完了才把古錢幣扔進了火堆裡。傑克一臉茫然,不過也學着宋乾坤的樣子向火堆裡扔了一把古錢幣。三把古錢幣下去,把原本就不旺的火堆徹底壓死,連個火苗都看不見了,冒起的黑煙嗆得四個人直咳嗽。
傑克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驚慌的說道:“嗨,夥計們。你們聽我說,我知道中國人都很好客,很謙虛,你們從來都是爲朋友兩肋插刀的,不是嗎?你們看清楚了,此刻站在你們面前的是無時無刻不在幫助你們打小鬼子的外國友人,所以……你們不能違背上帝的旨意,上帝是不准許你們拋棄我的……求求你們了,別放棄我,一定要救救我……”說完,傑克的眼睛裡噙滿淚水,那是一種對生的渴望,一種發自內心的哀求。
宋乾坤拿手電筒四處照了照,環視地窖一週,發現這個地窖設計得非常巧妙,牆壁乃夯築,先用紅柳樹枝編織出牆壁的主體結構,外面用泥巴糊起來,夾縫間再摻雜適量的黃沙和礫石,這樣以來牆壁變得更加堅固。
他仔細查看過這些古錢幣,發現錢幣上都鑄着“五銖”兩個篆字,應該是漢朝的五銖錢。再結合以前倒斗的經驗,他判斷出這些五銖錢應該是西漢早期的,再加上如此多的儲藏量,正如宋乾坤所說,他們已經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土財主了。
在黑洞裡剛拐了個彎兒,走在最前面的傑克突然停了下來。宋乾坤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再加上他心情急躁,登時扯開嗓子吼道:“你他孃的磨蹭什麼呢?還不快走!”
三個人聽完宋乾坤的話,全都沉默不語。
另外,地窖的穹頂爲拱形,這就減輕了支撐的壓力,在距離穹頂不到一米的地方,地窖東西南北四面牆壁相互穿插了許多粗壯結實的胡楊木,縱橫交織成一張密集的網,地窖裡每隔兩米就豎一根高大的胡楊木,將上面的胡楊木頂住。
想到自己的精神領袖就這樣“告別人世”,馬武登時哭了起來,而且是發自內心的痛哭。就在這時,黑洞裡突然飛來一道亮光,馬武還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只見這個硬梆梆的發光體就砸中了他的腦門,他腦袋一沉,差點又暈過去。他顧不上疼痛,撿起地上的發光體一瞧,原來是傑克的手電筒。
過了良久,宋乾坤沉聲道:“兄弟們常年在外奔波勞碌,不能在雙親跟前遞茶送水,今日多燒些‘紙錢’,聊表孝心吧。我們守着一座錢山哪,我們他孃的都是天底下最富有的土財主了。”說完,宋乾坤抓了一把古錢幣扔到火堆裡。
“我想我爹媽了,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長什麼樣兒,但是……我真的很想他們。”宋乾坤將一枚古錢幣扔進火堆,火光映在他那張剛毅的臉上。
“你同意嗎?”宋乾坤緊緊盯着傑克的眼睛,那樣子就像是一位獵人鎖定了自己要獵殺的獵物。
“你他孃的知道穿鎧甲不方便,還硬要穿我的白色鎧甲,你抓不住我,我同樣也抓不住你啊,你要真掉下去了,可別怪我,你不是很喜歡錢嗎?你看,你這次就算是掉下去了,也是掉錢堆裡了,你死的可不冤,老天送你的可是一份大禮!”說完,宋乾坤抓住傑克胳膊的手也慢慢滑動起來,到最後兩人只能手拉手,十指環環相扣,但凡有一絲的疏忽,傑克就可能被錢堆活埋。傑克此刻也算明白了一個道理:錢多了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哪怕是突然撞見了一批財寶,也不見得就是福,它可能就是那把致你於死地的兇器。
待地窖裡的黑煙散盡,馬武和胡山兩個人總算找到了宋乾坤呆的地方。馬武看到周圍沒有臺階和梯子一類可供出入的通道,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毅然跳進了地窖,他原以爲自己也會被古錢幣給埋住,沒想到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在他身上。他雙腳落地後,只是身體自然下墜的力量在錢堆上跌出一個小坑來,他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鋪在暗道上的古錢幣是一個陷阱,暗道下方是個很大的地窖,當傑克的腳踩到古錢幣時,其實是他的腿伸入了地窖裡,當他完全掉進地窖裡後,就被散落下來的錢幣給埋起來了。
胡山和馬武同時一怔,他們兩個目不轉睛地看着宋乾坤,他們的雙腳自從踏上樓蘭大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爲如何生存下去而艱難掙扎度日,還從來沒想過其他的事情,今天連長怎麼突然提起過年的事來了?傑克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他是一個美國人,腦子裡自然沒有春節的概念。
“謝謝。”說完,傑克慢慢閉上眼睛,他在傾聽周圍的一切,也許當一個人真正要面臨死亡時,他更希望整個世界是安靜的,而黑暗就是用來盛放安靜的籠子。
馬武用手電筒照向暗道下方,發現下面正飄上來一縷縷黑煙,好像很深的樣子,他估摸着下面應該是一個長方形的地窖。他沿地窖上方的邊緣走了一圈,邊走邊喊宋乾坤的名字,以確定宋乾坤和傑克可能墜落的地點。
傑克看到地上鋪滿了圓形方孔的古錢幣,這些錢幣均勻的鋪展開來,隨着筆直的暗道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傑克拿手電筒朝前面照去,竟看不到邊。錢幣鋪的很厚,傑克一時大意,一隻腳剛邁上去,整條腿都陷到錢堆裡去了。宋乾坤、馬武和胡山三個人手拉手結成一條繩子,像拔河一樣用力向後拉,企圖將傑克從錢堆里拉出來。可這錢堆就好比那恐怖的沼澤地,你不碰它還好,一旦沾上,你掙扎得越厲害,它反而令你陷得越深。此時,傑克亂喊亂叫,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他當即在心裡把古樓蘭的神佛都讚揚了一百遍,希望這時候佛祖真能顯靈,救他一命。
“這我哪知道啊,自從參軍以後,都十幾年沒回過家了,俺娘包的餃子好吃,是韭菜餡的,趕上好年景,興許還能吃出幾塊肥油來。”代號爲“大兵”的胡山淡淡的說道,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卻已道出了心酸。
讓傑克這麼一鬧,宋乾坤原本到嘴邊的話竟然又忘了該說什麼了,他略一沉思,對三人說:“快過年了吧?”
傑克身上穿的白色鎧甲原本是宋乾坤的,特遣隊和考古隊的人誰都不知道它的來歷,他們曾不止一次問過宋乾坤,但宋乾坤一直諱莫如深。這件白色鎧甲不但堅不可摧,而且重量在四十斤左右,穿在身上壓得人連路都走不穩。傑克的一條腿已經陷進了錢堆裡,現在身上又穿着這身鎧甲,身子下陷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宋乾坤幾個人就快撐不住了。
“我就說嘛,這秋天剛來到,您就提過年的事,日子還長着呢。”馬武接過話茬。
也許是那隻血淋淋的手感應到了什麼,也許是它真的害怕了,它迅速縮回了錢堆裡,胡山也不敢滯留在原地,慌忙躲到馬武的背後。馬武正要再次開槍射擊,只見錢堆裡猛然跳出一個人來,他的臉上也沾滿了鮮血,彷彿是被人潑了一盆狗血,他一邊朝馬武這邊跑來,一邊驚慌失措的喊叫:“別開槍!別開槍!”
這時,宋乾坤站起身來,走到地窖的東南角,將一隻腐爛的木箱搬了過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拆的七零八落,然後用打火機點上一個火堆,幾個人圍在一起,一邊烤火一邊說着不着邊際的話題。
宋乾坤等人一看是傑克,不禁長出一口氣,他們走上前,摟住傑克的脖子,四個大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誰也說不出他們內心複雜的情緒。
而且,胡楊木的接頭也很有講究,使用的是中原地區典型的卯榫結構,彼此之間咬合緊密,就算是上方的穹頂塌陷下來,乃至發生了強烈地震,地窖也能安然無恙。宋乾坤心想:這哪是一座普通的地窖,分明就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倘若自己的部隊修築的防禦工事也能如這個地窖般優異,何懼小鬼子的飛機?看來,古樓蘭人在建築方面取得的成就絲毫不亞於我們的老祖宗啊!
“忘了,哎?大兵,今天是幾兒?應該快了吧。”胡山滿不在乎的說道,他那冰冷的表情在告訴宋乾坤,他討厭過年,也許他壓根也早沒了過年的意識。
突然,從黑洞兩邊的牆壁上射來幾支冷箭,胡山眼疾手快,一下子將前面的馬武撲倒在地,冷箭擦着馬武的頭皮飛了過去。馬武冷不丁被人撲倒,手上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抽乾了似的,然而此時宋乾坤還死死抓住傑克的雙手,沒有了馬武和胡山的鼎力協助,自己的身子猛然向前躥去,他和傑克兩個人一下子掉進了錢堆裡。
突然,胡山感覺自己腳下的錢堆一陣晃動,一隻血淋淋的手不知何時伸出來,這隻手一下子抓住了胡山的腳脖子,登時嚇得胡山魂飛魄散,驚叫不已。馬武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他還沒有瞄準目標,就慌忙開槍,子彈並沒有打中那隻血淋淋的手,反倒將那隻手周圍的錢幣打得四處飛濺。
馬武看到傑克可憐的樣子,心裡酸酸的,但他嘴上還是不饒人,對宋乾坤說:“連長,這小子看樣子是救不上來了,乾脆把他扔裡面得了。”
“哭什麼哭,老子還沒死呢!老子的身體被錢堆給埋住了,動彈不了,你們兩個兔崽子快想辦法把老子弄出來。”宋乾坤那熟悉的聲音從暗道下方傳來,馬武和胡山聽了,登時爲之一震,繼而心裡美滋滋的,比吃了仙桃還要開心。
接着,胡山也跳進了地窖,他和馬武兩個人看到宋乾坤腰部以下都在錢堆裡埋着,他們馬上清理掉宋乾坤身體周圍的古錢幣,又把他拉了出來,而此時卻找不到傑克的蹤跡。三人看着厚達一米的錢堆幾乎佔滿了半個地窖,活脫脫就是一個盛放古錢幣的倉庫。這要在幾十萬枚的古錢幣中把傑克找出來,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清理錢幣,估計那時救出來的傑克也早成了一具屍體。
胡山知道這是宋乾坤說給大家聽的安慰話,他樂意替宋乾坤圓這個場,但他很快就岔開了話題。他告訴大家,這些古錢幣是漢朝時期的五銖錢,因爲漢朝初年使用的是秦朝的半兩錢,而且允許民間私鑄,於是有些奸商開始從中做手腳,搞得物價飛漲,市場蕭條。漢武帝爲了統一貨幣,就在元狩五年,開始在全國發行統一的五銖錢。這五銖錢年代越是靠前的,發行量越少的就越值錢。
夜深了,樓蘭大地靜靜地睡着了,風沙還在漫無邊際的遊走,地窖裡幾個疲憊的身影相互依靠在一起,他們用身體的溫熱來驅走夜裡的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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