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無看向莊夢,滿頭白髮在寒風中飄散開來,面容卻倔強如同少年。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咬牙道:“縱然是我偷了你玄武潭的秘籍在先,你爲什麼不能像父親責罵兒子一般找上門來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通,打斷我的雙腿?爲什麼偏要和我最心愛的女人一起欺騙我、利用我?你讓我去相信別人,你又真的相信過我嗎?你們既然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將我救上岸,爲何又親手將我扔下萬丈深淵?”
莊夢緩緩嘆了一口氣,雙眸充滿自責。秦非再也不敢看慈無一眼,咬牙將頭側向一旁。
慈無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衝莊夢咆哮道:“你可知我被她關在機關裡時是多麼的絕望嗎?你知道我是憑着什麼才從那機關裡爬出來的嗎?”
他左手一揚,右肩的衣衫被扯成碎片,露出傷痕累累的肌膚。
慈無顫聲道:“我是咀嚼着自己的血肉,咀嚼着對她的愛與恨,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從那一刻起,我便決定不再去相信任何人!這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你,還有,沈心慈!”
莊夢嘆息道:“我原本以爲不告訴你真相你會好受一些,沒想到卻適得其反。”
慈無不由一愣,立即恢復了兇狠的表情,道:“有話給我說明白!什麼叫真相,什麼叫適得其反!”
莊夢道:“如果你的摯愛和你的恩師要決一死戰,你會如何?”
慈無又是一愣,痛苦的神色從眼中一閃而過,隨即被怒火代替。他咬着牙道:“最起碼,我不會去殺害真心愛我的人。”
莊夢冷笑道:“真心?你捫心自問,當初接近小慈究竟是爲了她還是貪戀《離經叛道》?”
慈無目光有些閃爍,但隨即堅定地道:“我承認一開始確實是不懷好意,想要利用她得到《離經叛道》。但是後來,後來我是真心愛她。”他略顯淒涼的語氣中透着濃濃的恨意。
“若非因爲她,我又怎會只看到一半《離經叛道》便放棄?如非因爲她,我白虎門現在根本不需要忌憚任何人!”
莊夢道:“你自負聰明,其實卻是個自以爲是的大笨蛋。”
慈無狠狠瞪着他道:“若不是她和你們裡應外合,我怎麼會栽在你們手裡?我笨就笨在居然會相信一個女人,錯就錯在不知人心險惡。所幸如今我已經痛改前非,縱然我勝不了你,你也休想像從前一樣害我。”
莊夢搖頭道:“我看你非但沒有改,反而是變本加厲。這些年來,你搬弄是非,嘲笑人心,甚至不惜讓親手培養的徒兒互相殘殺,以發泄
滿腔的怨恨。你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
慈無冷笑道:“你是老糊塗了,還是根本沒清醒過?他們若是心思純淨,我就是再挑撥也興不起什麼浪。操控他們的始終只是貪慾和私心,我頂多只是個牽引。如果沒有火焰,再易燃的導線也無濟於事。你本人不也擅長縱橫權詭之術嗎?優秀的權臣帝王哪一個不是優秀的人心操控者?我們本是一丘之貉,你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莊夢道:“你我最大的區別便是我分得清棋裡棋外。而你已經喪心病狂。”
慈無譏笑道:“棋局內外?你確實設了一盤好棋。但她不也同樣成了你的棋子?你的目的達到後,她卻又得到了什麼?英年早逝,家破人亡嗎?好一個師恩厚重!”
莊夢平靜的眼睛裡燃起了怒火,一字一字道:“你最自作聰明的地方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妄稱自己是小慈的知己,卻無視她的一片癡情,反而用你那顆骯髒的心去揣度她的良苦用意。你根本不配去愛她。”
慈無失色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你休想讓我信你的話。”
莊夢冷笑道:“你是真的不相信,還是不敢相信?我問你,沈心慈究竟是怎麼死的?”
慈無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退了一步,緩緩道:“她練功時走火入魔,所以每天都必須服用我爲她準備的藥酒。那天,我看她神情有異,猜測她圖謀不軌,所以……”他垂下頭,再也說不出話。
莊夢接着他的話道:“所以你在藥酒裡下了毒。”
慈無擡起頭,眼中滿是悲憤和痛苦,聲音已經控制不住顫抖。
“但她也確如我所料不是嗎?解藥就在我的手上,如果她沒有把我打昏,如果她沒有把我鎖在暗室裡,我怎麼會眼睜睜地看着她中毒?”
莊夢眼中已經有了淚光,道:“如果她沒有將你擊暈,如果她沒有把你藏起來,你早已死在我的手裡!她那天神色反常是因爲得知我要前來擒拿你,把你鎖起來則是怕你意氣用事和我動手。她很瞭解你的個性,知道你一向眼高過頂,傲氣凌人,單單靠着那本《離經叛道》便想要和我動手。可惜,她卻不知道你根本沒有相信過她。那間暗室的機關是竹先生親手設計,若不是她拼着最後一口氣打開一半,你縱然再花上半月的時間也休想逃離。你自恃聰明過人,卻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嗎?”
慈無後退幾步道:“你,你騙人!”
莊夢緩緩道:“小慈自小從未說過慌,那是她第一次騙我,也是最
後一次。她跟我說你早就逃亡他國,我追出去五十多裡,發現我的髮妻留下的玉佩掉落才返回到了她的小屋。但我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她口吐鮮血倒在桌子下,花瓶上則印滿了鮮血手印。她爲了掩飾你的氣息而耗損內力過多,以至於服下了過量的被你下過毒的藥酒。可憐她自知中毒還一心掛念着你,想要把你救出。我爲她運功逼毒,卻僅僅留住了她一條性命。她知道我已經猜出你的所在,所以懇求我放你一條生路,自己則願意服下忘情散從此與你一刀兩斷。她嫁人生子也是因爲失去了記憶。可惜她終究還是抵不過侵入心脈的餘毒,日漸羸弱而死。”
慈無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他知道莊夢沒有撒謊,莊夢的功力與幾十年前相比並沒有什麼變化,因爲他已經達到返璞歸真的至境。沒有誰可以毒殺他,他也從來不需要忌憚誰。
莊夢嘆道:“我知道你也很苦。你恨她但更愛她。所以纔會在她死後瘋狂地向她的夫家報復泄恨,所以纔會在誤殺她的女兒後精神失常,並收養害死她女兒的尤偉德的仇家之女借刀殺人。你根本沒有必要去找韓熙仲報仇,他雖娶了心慈的人,卻從未得到過她的心。你知道他們的女兒叫什麼嗎?她們一個叫吟霜,一個叫誦雪。她雖忘了你,但潛意識裡依然記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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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無捂着頭吼叫道:“不要說了!”
在改名慈無之前,他的原名便是林霜雪。只是知道的人聊聊無幾。
慈無咬牙道:“這些年來,你一定狠毒了我,對嗎?”
莊夢含淚道:“恨極了!一開始恨你的無情陰毒,後來更恨我爲什麼沒有原諒你,沒有救你!我,對不起你!”
慈無苦笑道:“若是世人皆可以被拯救,哪裡會有惡魔?”向莊夢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後站起道:“師尊沒有錯。錯的是弟子。”他仰頭看了看漫天烏雲,嘴角又揚起一個滿是嘲諷的笑容。
“也許,我們誰也沒錯,錯的不過是世道和命運。”他轉身走到秦非面前,將一卷羊皮卷放在他的身邊,道:“此書記載着本尊多年探索而來的內外功夫,勞煩你再抄寫兩份,分別送給秦柔和重華太子,以表本尊的謝意和祝福。另一份交付給吳不爲。請你們務必要替本尊照顧好他。”頓了一下後,復又取出另一份羊皮卷,道:“這份是本尊畢生研究毒物的心得。雖知這小小書卷萬萬抵消不了本尊對你的母親和你們兄妹犯下的罪孽,但還是希望你能收下它。秦非,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相才!好自爲之!”言畢便消失在茫茫荒野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