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已入深秋,天氣由涼轉寒,充滿蕭殺之意。項重華和秦非順着山路前往祁國,這日黃昏已到陳國境內,再行幾里路便可抵達上睦,上睦爲睦河所圍,漕運直達祁國都城。
項重華忽然停住了腳步,望着長草中隱隱探出的一雙滿是污漬的腳。枯葉和長草下面,露出死者死不瞑目的眸子,嘴角血漬乾透,烏里透着綠,暗色的衣上則隱隱閃着亮光,靠近一看,原來是幾道亮晶晶的痕跡。項重華道:“先生小心,這很可能就是要了此人性命的劇毒。”
秦非的眼光在痕跡上停留了一會兒,竟把鼻子湊過去嗅了一嗅,緩緩搖了搖頭。
項重華道:“莫非此人不是被毒死的?”
秦非站起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塵土道:“雖是被毒死的。但衣服上的卻不是毒藥,而是蜒蚰爬過時留下的粘液。恐怕我們還是被盯上了。”
項重華又驚又疑道:“這是怎麼回事?”
秦非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手指輕輕一挼,枯葉應聲碎成乾燥的殘片,沉聲道:“蜒蚰性喜潮溼,死屍身體上雖有蜒蚰的痕跡,身下的枯葉卻非常乾燥,可見這具屍體是被故意移動到這裡的。”
項重華道:“移到這裡幹什麼?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誰會來?”
秦非蹙眉道:“如果對方是針對你我呢?”
項重華道:“若要對我們下手,不動聲色豈不更好?”
秦非嘆道:“暗中下手雖然可以攻其不備,但使敵人慌恐、自亂陣腳更是上上之選。攻心之術一向是白虎門的拿手絕活。”他隔着一塊素帕拎起一朵梨花道:“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一種示威,警告我們不要多管閒事。”
項重華看到他手中的梨花,道:“這莫非是梨花?南國也有梨花嗎?可花蕊怎麼是紅色的?”
秦非道:“這是血梨花,天下至毒的梨花千仞雪便是從此花心煉出的。血梨花本是記載在《離經叛道》上的失傳的毒物。誰知慈無委實驚才絕豔,竟然自行培育出了此毒。慈無也深以此爲豪,不但把它作爲門下聖物,還把它繡在所有門人的右肩上。”
項重華道:“沒想到如此美麗的花卻這樣毒,先生還是快將此花扔掉吧。”
秦非笑道:“血梨花除了花心外皆沒有毒。即使是花心,除非用特有的藥液浸漬,否則縱然吞下也不會傷人半分。在用毒之人眼裡,它絕對是千金難求的寶貝。但除非是慈無親自相贈,否則得了只是自找麻煩。”他把血梨花放在死者胸口,道:“我們走吧。”
項重華沉吟道:“此人橫屍荒野,着實可憐。先生稍等片刻。”拔出重劍開始掘土。秦非看了他半餉,也尋了一根粗枝和他一起挖土做墳。項重華將死者的身體搬進墳穴,向秦非道:“先生不宜做體力,還是我來吧。”
秦非看着滿頭大汗的項重華,忍不住問道:“他不過是陌生人,你何必如此?”
項重華的手停了一下,又接着填土,緩緩道:“他讓我想起了那些死在息麗華奸計中的朋友。他們爲我而死,我卻連一個像樣的墳穴都不能給他們。”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勉強笑道:“不過沒有關係,等我做了大將軍,滅了息麗華,一定會爲他們好好修建墳塋。這些傢伙一向大度,肯定不會介意多等些時候。”他蹲下身子,一面將填平了的土地拍平一面笑道:“你說是嗎?”
秦非忍不住道:“即使他們是爲你而死,也不過是盡了一個臣子的本分。你們貴族王室以國士待人不就是爲了求國士的回報?現在你已不是儲君,他也幫不到你,何必多勞
?”
項重華望着秦非,平靜地道:“也許先生不相信,但我從沒有當自己是個儲君。其他的儲君不是國君寵愛的兒子,便是身負重望的驕子。但我擁有的只是一個空洞的尊號。我的父王不關注我,因爲他要處理國事、要倚紅偎翠。朝臣們不在乎我,因爲他們要忖度父王的心,要巴結父王流水般輪換的姬妾。我不過是他們附和父王時的話題,不過是父王的一個出氣筒。”他嘆了一口氣,向山路上走去道:“我最寂寞的時候便是母親剛走的那段日子。若不是息雅,也許我真的撐不下去。後來,我便更加討厭王宮和朝政,所以才拼命結交民間的豪俠。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在桃溪谷倒下來的是我項重華,而不是他們。”
秦非緩緩垂下了頭。項重華大步走向山下,手臂高高一揮道:“山腰處好像有一戶人家,我們過去瞧瞧能不能討碗水。”
秋雨細細灑落下來,蕭殺的荒野裡四下一片迷濛。樹木枝椏的隱掩中佇立着一間木屋,淡淡的光從窗中隱隱散落。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荒野中實在是一種誘惑。
項重華抓住陳舊的鐵環扣了扣門,高聲道:“我們是過路的旅人,想要進來討口熱水喝。請問可以嗎?”敲了幾聲也沒有人迴應,便推開門走了進去。秦非緊跟他一起走進屋子,發現屋子裡竟然漆黑一團,只有窗口放着一根蠟燭。淡黃色的光浸溶着窗下的木幾,使得這小屋看來更詭秘、更陰森。
項重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展開手臂護住秦非,低聲道:“先生跟在我身後,要當心!”腳下忽然踏住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臉色一變,一邊將秦非推到門口,一邊拔劍道:“先生快走。”雙目四下一掃卻沒有見任何動靜。
秦非險些摔倒,怒道:“別動不動就大驚小怪的,沒被他們殺死也得被你嚇死。”他從懷裡抽出一個火摺子,向項重華腳下一照,不禁臉色大變,連退兩步。
項重華立即收回腳,入鞘的重劍又亮出了白刃。被他踩在腳下的死屍保持着趴倒在地的姿勢,頭卻是回仰着,瞪大的雙目裡充滿了說不出的驚訝和恐懼。秦非拿着火摺子四下一照,心裡更加驚懼。小小的木屋裡竟然還有三具屍體,一個長劍貫胸,一個天靈蓋被擊碎,另一個則是自刎而死。項重華忽然指着窗口的木幾高聲道:“先生快看!”
秦非饒過倒地的死屍奔過去一瞧,赫然又是一朵盛開的梨花。雪白的花瓣趁着翠綠的綠萼如同白玉雕成,花蕊卻是如血一般的鮮紅。
秦非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喃喃道:“血梨花。又是白虎門,又是他們。”
項重華也失色道:“這幾人莫非也是被白虎門所害?”
秦非忽然折回去開始翻那個刎頸而死的人的衣服。
項重華眼睜睜地瞧着秦非從三個死者身上搜出一大把淬毒細針,幾包深深淺淺的藥粉和幾個彩色的藥瓶,心裡雖然好奇,但一個字也不敢問。秦非取出素帕,捻起一根毒針瞧了瞧,又取各種藥粉對着火摺子看了看,後來竟然將瓶子放在窗口通風處一一拔掉了塞子,然後陷入了沉思。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回到了屍體旁邊。
項重華終於忍不住道:“這些人搞不好也是被白虎門毒殺的,先生千萬要當心他們身上殘留的毒藥。”
秦非終於站起來,沉吟道:“這四個人中恐怕只有一個是中毒而死。其他三個人均無中毒現象,均是自我了斷。”
項重華驚道:“這怎麼可能?”
秦非轉向倚着牆根的貫胸而死的死者,道:“比如說這個人,他的太陽穴高高突起,可
見是橫練高手。能將這樣的人一擊致命的人的功力自然非同小可。但創口形狀卻顯示,武器在貫入身體的那一瞬間,持劍手有強烈的抖動,再加上他保持的這個姿勢和蜷握的手指,毫無疑問是自己刺胸而死。”
秦非的手指一一從其餘兩個死者身上轉過,道:“其他兩者也一樣,都是用顫抖的雙手給了自己最後一擊。自刎的那一個甚至第二劍才切斷自己的氣管。”他的食指停留在項重華進屋時誤踩的死者身上,道:“但最痛苦的人卻是他,他中了一種叫做紫蠍散的毒。”
秦非嘆了一口氣,看着被他放在窗口的一個深紫色的藥瓶道:“這種毒口服無害,但一旦接觸皮膚,不但會引起極度的灼痛,還會麻痹周身血脈,使得毒發者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項重華只覺渾身的汗毛全豎了起來,背上全是冷汗。他嚥了一口唾沫道:“這麼說,他是被其他三個人的毒害死的?但那三個人又是爲何自殺?”
秦非擡頭又低頭,道:“他中的毒雖然也是紫蠍散,但卻不一定是出於那三個人之手。從他們的死亡時間來看,他反而是第一個死亡的,死因在於觸碰了塗在門環上的紫蠍散。”
項重華的臉色瞬間慘白,指着自己的手,結結巴巴道:“我,我也碰了那個門環。”
秦非道:“你放心,那個鐵環上的毒已經被擦拭乾淨。我剛纔就覺得很奇怪,這樣陳舊的鐵環爲何半點鐵鏽也沒有。現在看來,下毒者早把毒劑全部清除乾淨。所以,只有中毒的死者手上沾了一些鐵鏽。”他看了看只剩下一截的蠟燭,沉吟道:“蠟燭沒有燃盡,可見此人還沒有走遠。他接二連三在殺人後留下白虎門的標記血梨花到底是什麼用意?”
項重華鬆了一口氣,道:“沒有中毒就好,我們還是找個山洞休息。這個白虎門還真是比白虎還難纏。”
秦非忽然想起了什麼,快步走到一具屍體旁,拉下了屍體的衣服,又接二連三地拉下了所有死者的上衣。他將火摺子一一移近到每一個死者的右肩處,但見僵硬了的肌膚上竟然都赫然刻着一朵白花紅蕊的梨花。
血梨花!
項重華道:“他們,難道是,是白虎門的弟子?”
秦非走到項重華身邊,沉聲道:“你可否還記得霜月說過,白虎門的門人不但不講同門之誼,還以同類相殘爲俗?”
項重華道:“所以,殺害他們的兇手正是同屬祁國太子手下的白虎門高手,爲的只是獨佔功勞。”
秦非道:“這幾個人雖達不到一流高手的水準,但也不弱,能讓他們乖乖自殺的人,即使在白虎門裡也不會多。”
項重華皺眉道:“千仞雪?”
秦非嘆了口氣,道:“若是此人,恐怕你我得時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外加十二分的運氣才能應對。不過,白虎門高手向來孤僻桀驁,在把同門礙事者殺光前,他應該不會動手。即使動手,也要像貓戲老鼠那樣耍夠了纔會殺我們。”
項重華倒吸了口冷氣道:“那,那我們怎麼辦?先生在這裡可有師兄師弟可以幫忙的?”
秦非轉過了頭,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秦非還不至於不堪到遇事便求別人。今晚我們找個山洞歇息一夜再作打算。”他把放在窗口的毒藥收拾進自己的包裹裡,一面向外走一面向項重華吩咐道:“這間木屋絕對不能留。現在雨已停住,屋裡有一罈酒可以引火。不如一把火將房子與屍體一起燒了。一來可以免得旁人誤觸屍體中毒,二來也免得他們曝屍荒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