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並不是個愛多講話的人。
事實上, 他已經很久不再多說話。
縱使見了西門吹雪,他們也並沒有更多的交流。
很多時候,心之間的交流, 遠比語言更令人神往。
但他身邊的人是陸小鳳, 即使葉孤城不喜歡說話, 陸小鳳的問題也總不會停下來。
孫秀青已經做好了飯菜。
孫天樂在一旁翻跟頭。
陸小鳳指導着孫天樂, 一邊說往左一邊說往右。
葉孤城則站在一旁。
他與西門吹雪有太多相似之處, 但他們卻又是那麼不同。
孫秀青道:“天樂,別玩了,跟叔叔吃飯。”
陸小鳳則笑道:“想不到天樂這麼活潑, 我以爲他也不愛講話。”
孫天樂開心道:“竟然有這麼多叔叔陪我玩。”
陸小鳳撇嘴道:“那位叔叔可是站着一動也不動,這也能叫陪你玩?”
孫天樂道:“不, 他教我武功, 以後要做我師父。”
葉孤城沒有講話, 他臉上帶着凜冽的氣勢,看起來師威大足。
陸小鳳卻非常驚訝, 道:“葉孤城,你要做他的師父?”
葉孤城道:“幾天後我就會走。”
看起來,他並沒有體恤孫天樂,他說的簡直毫不猶豫,足夠傷透一個三歲小孩子的心。
孫天樂撇撇嘴, 他聽得懂, 但他堅持道:“那你可不可以帶着我。”他又看看他的孃親, 眼神裡都是徵詢, 問道:“孃親, 我可不可以跟着叔叔一起走?”
孫秀青笑了,她道:“叔叔還會再來, 可天樂如果跟叔叔走,孃親就找不到天樂了。”
孫天樂幾乎要哭,一雙眼睛裡全是淚,就差要掉下來。
陸小鳳一把抱起孫天樂,說道:“你這個師父呢,最大的本事就是欺負小孩子,天樂不要跟着他,伯父教你武功好不好?”
孫天樂卻大哭起來。
陸小鳳簡直想不通,爲什麼他這話竟然讓孫天樂這樣傷心。
孫天樂從陸小鳳懷裡掙出來,幾步便跑到葉孤城身邊,他還小,個子還矮,他仰視着葉孤城,眼裡全是淚,對着葉孤城伸出手臂。
葉孤城低下頭。
他看着孫天樂。
孫天樂年幼可愛,生的眉清目秀,但他的眉眼總還帶着西門吹雪的冷削,縱然他活潑有趣,但他五官上卻十足的刻着他父親的痕跡。
葉孤城低下身子,將孫天樂抱了起來。
孫天樂破涕爲笑。
葉孤城用手輕輕擦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上掛着淚,沾溼了葉孤城的手掌。
但他的嘴角卻揚起了開心的笑。
小孩子的心思最直接,也最容易滿足。
陸小鳳看着眼前這一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孫秀青卻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孫天樂問:“叔叔,你見過我爹爹嗎?”
葉孤城點點頭。
孫天樂說道:“爹爹是不是也像叔叔一樣好?”
葉孤城看着他的眼睛,道:“是的。”
陸小鳳忽然被這種氣氛打動了。
他沒由來的一陣感動。
他忽然想起了花滿樓。
花滿樓今後會不會有孩子?他的孩子會不會也纏着自己?
他先是一陣開心,卻更是一陣心痛。
他忽然生出一種傷心,生出一種嫉妒,又生出一種酸楚。他爲了不着邊際的事情,忽然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與傷心。
他忽然又想,若自己呢,自己成婚,花滿樓會祝福還是傷心?
他曾經與太多女人在一起,花滿樓卻永遠笑對與他,與他賞花彈琴,對酒當歌。
他有沒有對自己,有過哪怕一絲超越友情的牽絆?
陸小鳳被這種痛苦包圍了。
花滿樓的毒依然沒有解。
他有沒有恨自己?
他們是不是終將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花滿樓極痛之時,曾叫他的名字,喚他救我。
陸小鳳錐心一痛。
他的舊傷並沒有好全。
他的心痛之疾已然發作。
孫秀青看出不對,一手要攙了他,卻見他的臉色都已發白。
葉孤城如何看不出,他輕放下孫天樂,飛身到陸小鳳身邊,一手輕按他脈門,才道:“你傷了心脈?”
陸小鳳正自調息,並沒有說話。
葉孤城將真氣運在他太淵穴,徐徐前行,幫他調息。
陸小鳳的臉上漸漸好起來。
葉孤城道:“是靈犀一指?是花滿樓傷了你?”
陸小鳳面色並未好全,卻笑道:“是我自己。”
葉孤城道:“除了閆五更沒有人能醫的好你。”
陸小鳳卻淡淡道:“他已經醫好了我。”
葉孤城放開他的手,道:“若醫心脈,調養亦需半年,你怎麼可能好的這樣快。”
陸小鳳道:“因爲他想讓我趕緊走,所以自然醫的比往常快。”
葉孤城不是跟陸小鳳打嘴仗的人。
但他依然道:“能醫心的,只有人。”
他說的並不是閆五更。
陸小鳳搖搖頭。
他已經不能再多想。
他忽然道:“所以,你願意當天樂的師父?”
他硬生生的偏轉了話題。
葉孤城被他這種轉變話題的能力折服。
他顯然並沒有做好準備。
他道:“學武功有時候並不是好事。”
陸小鳳認真道:“的確。”
孫天樂正迷茫的看着他。
陸小鳳對他誠懇道:“因爲學了武功,剛纔叔叔差點死了。學的越多,死的越快。”
孫天樂嘴角一撇,又要哭。
孫秀青一把抱起他,將他帶回屋裡吃飯。
葉孤城無奈的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卻笑了。
西門吹雪的孩子有時候也的確有趣。
比他父親有趣的多。
他對葉孤城道:“我想問你一件事。”
葉孤城道:“好。”
陸小鳳道:“你曾經進過雲火流霞陣,並且拿走了一半密令?”
葉孤城點點頭,說道:“沒錯。”
陸小鳳問道:“究竟是什麼密令,要藏在那裡?”
葉孤城負手而立。
他沒有說話。
陸小鳳等着他回答。
葉孤城終於道:“你知道究竟是什麼人要綁架西門吹雪的妻兒?”
陸小鳳搖搖頭。
葉孤城道:“我也並不確定。”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頂天閣?”
葉孤城沒有說話。
他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江湖上。
他手中已無劍。
葉孤城道:“你有沒有懷疑過我?”
陸小鳳瞧着他,道:“你希不希望我懷疑你?”
他們似乎正在試探,試探彼此的信任。
他們忽然笑起來。
陸小鳳道:“我不會懷疑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葉孤城道:“即便是葉孤城?”
陸小鳳道:“我相信了太多的人,爲什麼不肯相信葉孤城?”
葉孤城道:“你寧可相信一個曾經謀反的人?”
陸小鳳道:“你還想謀第二次?”
葉孤城笑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笑了。
葉孤城道:“若你當初在我身邊,或許我的確會如此。”
陸小鳳笑道:“可惜我沒有西門吹雪的劍法,無法成爲葉孤城命中的對手與朋友。”
葉孤城道:“西門吹雪是我的朋友?”
陸小鳳反問道:“若不是朋友又是什麼?”
葉孤城沒有回答,風颳起了他的衣袂,飄飄欲仙。
葉孤城問道:“有些事情,由不得人。”
他問道:“如果要你做一個決斷,你會怎樣選擇?”
陸小鳳道:“要看是什麼樣的決斷。”
葉孤城道:“忍痛與割愛,哪一樣會好些?”
陸小鳳低下頭,他很少認認真真的思考,只要他認真起來,他就像另外一個人。
他道:“割愛。”
葉孤城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
他笑起來,總讓人覺得他心裡已經想了太多,思了太深。
葉孤城道:“二十年前,江湖曾現一道江湖絕殺令。五族結盟,對抗武林各派高手,或比試或暗殺,共二十七位絕頂高手殞命於此。”
陸小鳳驚道:“五家的高手竟殺了二十七位其他門派高手?”
葉孤城道:“不,是算上五家,共二十七位。”
陸小鳳驚愕道:“爲何?”
葉孤城道:“五家有時聯手,殺一人便難防。後五家高手有殺戮中殞命有自盡而亡。”
陸小鳳道:“爲何要橫生殺戮?”
葉孤城搖頭,道:“若要解開其中奧秘,便要找到三串玉佛珠。”
陸小鳳一驚,他知玉佛珠之事,霍休有一,花如令有一,巴山小顧有一,但巴山小顧的佛珠已丟失,如今只有花如令的玉佛珠還尚在。
葉孤城道:“當年我去尋的,便是五族結盟的密令,其中約定五族共盟,與各派高手相爭,生死有命,若一人無妄,求家族平安。”
陸小鳳道:“究竟是哪五大家族?”
葉孤城道:“我的密令只有一半,只有約,而無族盟。”
陸小鳳道:“葉孤城也不知是哪幾大家族?”
葉孤城笑道:“我不過想知約定內容,而並無關心糾結是誰合盟。”
陸小鳳道:“我已猜出其中幾族。”
葉孤城道:“或許並非幾族這樣簡單。”
陸小鳳道:“玉佛珠霍休有一,但霍休的產業曾一直是葉城主所有。”
葉孤城點頭道:“的確,它曾爲我所有,但玉佛珠已不在我手上。”
陸小鳳道:“你知道在誰手上?”
葉孤城忽然擡起頭,望向遠處縹緲的天際,許久,他吟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