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天閣主並不會輕易出門, 若他出門,就一定會有急事。
今天,他並沒有什麼急着要做的事。
但此刻, 他卻有急着要見的人。
但他急着要見的人, 卻依然在平平和和的等着他。沒有半分慌張, 沒有半分焦灼。
花滿樓站在正廳。
他望着遠處的院落, 好像眼前有山水風光。但他的眼睛卻瞧不見任何景色。
他一直都是這樣。
若尋常人見了他, 絕不會以爲他瞧不見。
他雖然這樣站着,好似已經知曉所有凡塵。
他在等人。
頂天閣主已到,他已經無需再等。
閣主笑道:“花公子, 久不見,卿瘦削了。”
花滿樓亦道:“未遠迎, 但知閣主康健。”
閣主並非一人到來, 一旁站的人, 便是唐絲雨。
唐絲雨此刻着了一身青袍,瞧着花滿樓, 面上捉摸不定,但他道:“花公子,上次一別,竟數月。”
花滿樓道:“原來唐九公子還記掛着花七。”
他說的清清冷冷,無半分仇恨, 亦無半分憤懣, 更無半分感情。
唐絲雨見他無怒無慍, 平靜如水, 略有詫異, 卻道:“上次相見還曾有陸小鳳,今日卻獨不見他。”
花滿樓道:“陸兄遊弋江湖, 無拘無束,怎會一直都在花七身邊。”
他說的極靜和,亦無躲避。坦蕩清明。
這不是唐絲雨想要見到的模樣,也不是唐絲雨能想到的情形。
無閃躲,無羞憤。無怒焰,無傷痛。
花滿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的心,又究竟是顆什麼樣的心?
閣主道:“花公子,透心針的事,多謝兩位周旋。”
花滿樓卻道:“閣主何必言謝,唐九公子既然習得,閣主怎會不知,既知,委我二人去尋,是何等多此一舉,亦或是恰到好處。”
他並未給閣主留下幾分情面,即便說的溫穩,卻也是一針見血。
那閣主道:“思慮不周,絲雨亦是爲本閣清理門戶,只是當時未曾遠慮,纔會有如此勞廢周章。”
花滿樓未答。
他端起了一杯茶。
他淺嘗了一口。
唐絲雨的臉色有了幾分變化。
花滿樓道:“唐九公子,若今天與閣主有意來謝,何必又出此狠手。”
他說着,那碗茶便急出而來,杯在唐絲雨袖邊爆裂開。
皆是花滿樓內力所致。
唐絲雨揮袖而起,手中拿一檀香珠,此刻並未握住,落與地上。被茶水一澆,發出木質而過的滴水聲。
外堂忽然靜的只剩下滴水聲。
還有茶杯碎烈後青瓷的脆響。
唐絲雨道:“想不到花公子還是這般機敏。”
花滿樓卻道:“只怪你昨天不該差人送祁紅來。”
唐絲雨道:“哦?”
花滿樓道:“其實你本會騙過我,可惜心思太過巧妙。給我送來的,亦是祁紅,不過先前卻拿月桂薰染,又用玉蘭除味,最後又與祁紅共置幾日,才差茶莊先生送來。”
唐絲雨道:“的確如此。”
花滿樓道:“本就是祁紅,你卻偏偏要它不是祁紅。”
唐絲雨道:“像花公子這樣的人,本就能看的通透。”
花滿樓卻道:“你不過在試我一念成神的毒。若我的毒未解,便知這是祁紅,若我的毒解了,便知這不是祁紅。一個心思細緻的人聞起來便不是祁紅的茶,又怎麼會去喝。”
唐絲雨點頭道:“沒錯,想不到花公子非但喝了,卻知道這不是祁紅,又知這本就是祁紅。”
花滿樓道:“所以方纔你心中忐忑,一直在想,我究竟有沒有解毒。”
唐絲雨道:“在下不得不佩服花公子。”
他此刻雖驚訝花滿樓的心思之細,更知原來花滿樓並不知一念成神的毒性究竟是如何兩層,又是如何解毒。陸小鳳竟沒有告知花滿樓。
唐絲雨心中亦有其他盤算。
只是,花滿樓心思之深,他又是否已經解了第二層毒,他與陸小鳳的關係此刻已到如何程度?
閣主卻道:“花公子七竅心思,老朽也不得不服。”
花滿樓卻道:“閣主何必拘禮,閣中獨眼姥爺傷我五哥,乾坤毒聖傷我三哥,若真有理,何必對花家下此重手。”
原來他已全都知曉!
頂天閣主大笑,道:“沒錯!想不到花公子具以知曉。”
花滿樓道:“閣主仍不肯罷手?”
頂天閣主道:“並非我不肯罷手,而是二十年前被花家所傷的冤魂不肯罷手。”
他道:“當年花家第一高手花如海透心針傷人九條性命,皆是家族頂樑,幾家有仇怨可報,又怎會啞忍。”
花滿樓頓了片刻,他臉上漸有肅穆。
他卻忽然道:“非是九人,透心針共有五十枚,其中九枚已用,但其中一枚在唐無手中,唐無手中那枚卻並非伯父所發。”
頂天閣主道:“八人九人皆是性命,多少又有多重要。”
花滿樓卻道:“伯父自盡而亡,若其他人真是他所傷,皆已還報,此刻原這八人家族竟仍在頂天閣?”
閣主道:“頂天閣本就是報仇而立。”
天下間只有仇恨才能在如此時機內聚攏如此多的高手。
也唯有仇恨纔有如此力量。
花滿樓只覺其中不對,一時間卻難以辨清。
他道:“故而貴閣是尋仇而來,要花家破亡纔可消心頭之恨?”
閣主卻笑道:“又並非如此。”
他道:“他們報仇,而我只要一樣東西。”
花滿樓道:“玉佛珠。”
閣主道:“沒錯。我只要玉佛珠。”
花滿樓忽然道:“閣主並非閣主。”
滿座皆驚!
閣主冷然,面色極沉,道:“此話怎講?”
花滿樓道:“頂天閣主並非我面前之人。你並非閣主。”
閣主冷然道:“花公子不可妄言。”
花滿樓卻笑道:“頂天閣亦絕非僅僅是報仇而來。”
閣主道:“那又爲何而來?”
花滿樓道:“我並不知。”
閣主卻道:“不知便不該亂說。”
花滿樓道:“不說便會更不知。”
閣主冷笑一聲,道:“知道的太多便活不了太長。”
花滿樓道:“活不長總好過到死不明。”
閣主起身而立,道:“玉佛珠花公子是不肯給?”
花滿樓道:“家中之物,花七不敢妄送。”
閣主忽然大笑一聲,他的笑還沒有停,他的手已經出動。
他道:“聽聞花公子武功非凡,老朽今日亦想領教一番。”
他手中沒有武器,只有一張手掌,勁力極足,而靈動更甚,竟毫無破綻,亦毫無缺點。
花滿樓猛然一避,已後撤數丈,卻已不再掌力之內。
他道:“奪命追魂連雲掌。”
閣主笑道:“好見識。”
他又連發數招,如劍穿雲,又如疾風掠沙,其招式之勁,速度之快,即便是高手避讓亦是難以躲閃。
花滿樓雖武功極高,對付閣主卻也是艱難,因他雖老者,卻內力極佳,灌入掌心,皆是迎風接力,威力更甚,幾次閃避,竟堪堪躲過,不想他的功夫竟是這樣厲害。
勁風而過,縱然是絕頂高手也難以抵抗。
花滿樓是絕頂高手。
他非但是絕頂高手,更是聽聲辯位的絕佳人物。
他的衣袖一動,急然一拂,與他已是招式相接。
流雲飛袖!
其中勁力暗涌,兩人皆受震顫。
花滿樓道:“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閣主的掌法是失傳已久的接天映日掌。”
閣主忽然笑起來。
花滿樓道:“閣主原來是掌中仙聖閣老兒張閣老。”
閣主笑道:“我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江湖中的年輕人。”
花滿樓道:“張閣老前輩已經遠走中原數十年,爲何此刻卻在頂天閣?”
閣主道:“我想回來便會回來,何來爲何。”
他竟真是張閣老!
他們正言談間,唐絲雨已入局中,他身邊又多了一個人。
朱雀山莊莊主,炎雲火。
一個該來而來的人。
花滿樓道:“原來頂天四柱之一,許不休竟是炎莊主。”
炎雲火道:“花公子猜的沒錯。上次朱雀山莊一見,未曾相處,花公子與陸小鳳便已入雲火流霞陣。”炎雲火併未否認,他孤冷的臉上竟多了一絲莫名的笑意。
炎心兒曾道,炎雲火終日練功,無休無滯,若他不是許不休,誰又是許不休?
唐絲雨忽然道:“花滿樓,原來你的毒並沒有解。”
花滿樓心中一驚,卻仍面色平靜,任他說完。
唐絲雨道:“方纔我不知,如今你卻如何也瞞不過我。”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道:“或許是天不幫你。閣主方纔入門,途中有柳梢相觸,柳葉落在閣主衣間,方纔掌力極勁,那葉飄落,花公子並沒有聞出那是柳葉,許以爲是暗物,撤身躲開。你這一躲,卻真正出賣了你自己。”
花滿樓輕笑,道:“原是如此。”
唐絲雨道:“今日你如何也不是我們三人對手。”
他道:“唐絲雨今日也想再領教花七公子功夫。”
炎雲火道:“炎牧之亦想同領。”
他們言談間便已出手相交。
花滿樓以一敵二,張閣老卻退後。
唐絲雨道:“你已無嗅,想中我唐門的毒此刻已經太過輕易。”
花滿樓身傾疾略,已脫開炎雲火的九節如意鞭。
唐絲雨手中的毒凌沙卻已全然對出。
花滿樓足尖一點,猛一躍起,翻然到屋閣正中。
此刻,竟天色急變,轟有雷鳴,竟要下起雨來。
雷聲之烈,與鞭聲暗器之聲合爲一體。
花滿樓的臉色一變。
他本就聽聲辯位,此刻亦靠聽覺,亦唯有依靠聽覺。
雷聲暴烈,幾欲雨。
唐絲雨笑道:“花公子有沒有聽說過唐門的醉黃泉。”
唐門的醉黃泉,共一十三道毒蒺藜,最毒爲酒香之氣,間中有發,中一十二道皆無事,唯酒香一道,聞酒香便入黃泉。
他說着,手上的毒蒺藜全數發出,如凌霄而過的寒冰!
炎雲火的九節如意鞭適時晃動,凌厲之勢,皆要掩蓋毒蒺藜所發之聲。
花滿樓衣袖一轉,數枚毒蒺藜墜地。
此刻卻霹靂一響,又是一聲炸雷!
炎雲火的鞭已至。
花滿樓已翻身撤動,腕上一運,轉而橫握,將他那鞭竟扯在手上。
他的武功竟能接住那運勢極猛的鞭。
但此刻,他知道他已經晚了。
他縱再快,已無法躲閃。
唐絲雨的醉黃泉,已經近在身前。
炸雷一響,唐絲雨便捉住時機,趁花滿樓接鞭之際,發了出來。
暗器高手,亦會利用所有有利環境。
這樣絕佳的時機,唐絲雨又怎麼會錯過!
三枚毒蒺藜,已經發出,花滿樓即便此刻已在間隙躲閃兩枚,又如何知道哪一枚是酒香四溢的醉黃泉?
他已無嗅。
霹靂一聲!
毒蒺藜墜在地上。
花滿樓手裡握着炎雲火的如意鞭。
他安然無恙。
所有人都驚在當場。
甚至是花滿樓。
縱然他向來沉穩潤和,此刻他的面色也不再平靜。
一片柳葉輕輕飄落。
這枚毒蒺藜竟是一片柳葉擊落。
柳葉無骨,卻風馳如劍鋒。
天下間竟有如此的指力,能將溫如柳彈出刀鋒銳!
靈犀一指!
陸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