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想不到他還有這一刻。
不僅他想不到,連唐無也想不到。
任是誰也想不到。
然而此刻,他正撐着唐無,與花滿樓一起走在狹窄幽深的密道里。
他並不想同唐無一起走。
唐無也並不想讓他攙着。
兩廂不願的事,他倆卻不得不相互容忍。
唐無道:“想不到花公子對奇門遁甲五行佈陣,也有了解。”
花滿樓答道:“雖眼盲,卻好讀書。只是懂些皮毛。”
陸小鳳道:“花兄,你就不要謙虛。要沒有你,我們恐怕都出不去。他也肯定成爲一個瘸子。額。不,一個死了的瘸子。”
唐無道:“你也一定是一隻烤熟的山雞。”
陸小鳳道:“我要是死了,別人只會覺得陸小鳳命苦失算,可他們沒見過你,一定會訝異,原來唐無竟然是個瘸子。”
花滿樓笑道:“陸兄,別人沒見過唐無,怎麼知道里面躺着的就是唐無?”
陸小鳳被花滿樓問的啞口,最後道:“我可以在牆上刻字,寫上,想不到我陸小鳳居然和唐無死在一起。”
花滿樓忍不住讚歎道:“陸兄的辦法,真是好極了。”
唐無卻道:“我纔不屑於與你死在一起。”
陸小鳳用手一扯唐無肩膀,將他拉了一個踉蹌,笑道:“是啊,你屑於讓我攙着你。”
唐無自知跟他鬥嘴不過,緊走了兩步,任他攙着。
他本來並不願意讓陸小鳳如此。
他本想要強撐。
他的腿已經不適合走上很長的一段路。
骨頭像是被刀鋒割裂一樣。
他才走了兩步,陸小鳳就忽然走到了他面前,那手不偏不倚,正好壓在他的傷口上。
他清秀冷傲的臉上忽然流下汗水。
並不是熱。
而是因爲疼痛而冒出的冷汗。
花滿樓道:“陸兄自然是想要攙着唐無走一段路。”
陸小鳳反駁道:“不,我只是想看看他的腿怎會這樣堅韌。”
花滿樓道:“他的腿已經不適合走這樣蜿蜒的路。”
陸小鳳又反駁道:“不,你看他走的多麼瀟灑。”
花滿樓不與他爭辯,道:“陸兄,你既然來看,就是想要幫忙。而唐公子,也一定不會拒絕。因爲他現在,沒有其他的辦法。”
唐無絕不會讓自己的腿留下頑疾。
花滿樓雖並不與他相識,但他了解他。
所以唐無接受了陸小鳳與花滿樓的好意。
陸小鳳無奈的攙住了唐無,他的重量落在了陸小鳳肩上一部分,唐無終於覺得有些輕鬆。
花滿樓道:“我走在前面,你們在後面。若再遇到機關,也有辦法解開。”
陸小鳳與唐無沒有否決他的提議。
陸小鳳問唐無道:“你有沒有見過老實和尚?”
唐無冷冷答道:“沒見過和尚。”
陸小鳳依然問道:“那他有沒有見過你?”
唐無道:“我又不是他,怎麼會知道。”
陸小鳳忽然有些不解。
老實和尚不老實。
可老實和尚的話,也並不會是完全的假話。
如果他撒了謊,他爲什麼要逃命?
他又爲什麼要給他倆留下暗示,提示炎心的香囊?
那麼他又知不知道,炎心的香囊裡,有唐無的毒?
他覺得,他要再見到了老實和尚,一定要好好的問一問,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仔仔細細的問出來。
他要爲難和尚。
爲難一個老實和尚。
可如果唐無說的是假話呢?
如果唐無見過老實和尚,他爲什麼要隱瞞?
陸小鳳忽然笑了,他道:“你就算沒有見過老實和尚,你也有一個秘密?”
唐無一頓,問道:“什麼秘密?”
陸小鳳答:“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
唐無略有思索,道:“我本來是有很多秘密,但知道我秘密的人,都死了。”
他又搖搖頭,道:“不,還有三個人,他們還活着。”
花滿樓道:“陸小鳳、我,還有一個……”他說道,“唐絲雨。”
唐無道:“其實我這也並不算秘密,只是我不願意讓旁人知道我的事,旁人知道了,我就覺得很麻煩。”
陸小鳳笑道:“我有一個解決麻煩的辦法。”
唐無問道:“是什麼?”
陸小鳳看看唐無,道:“你死了,就不覺得麻煩了。”
死人是不會有麻煩的。
活人卻要替死人解決麻煩。
這個世界,有時候,很奇怪。
唐無道:“不,我更願意讓別人死。”
陸小鳳對着花滿樓挑挑眉毛,得意道:“花兄,我說的沒錯吧,只要我們得救,唐無就開始盤算如何殺了我們。”
花滿樓笑道:“可現在我們還沒有得救。”
他又道:“況且,他一個人,要殺我們兩個,未免太過勞累。”
唐無一雙眼睛看的冷:“即便你們救了我,我也不會成爲你們的朋友。”
陸小鳳道:“我本來也沒有想過與你做朋友。”
陸小鳳的氣人功夫,比靈犀一指還要厲害的多。
他對男人,自然更不會嘴下留情。
唐無道:“你的毒和花滿樓的毒,已經無人可解。”
陸小鳳道:“你做不出解藥,別人不一定不如你。”
唐無笑道:“或者你去找唐絲雨,他或許會有解憐香惜玉的方法。但你離他越近,花滿樓中第三道毒的危險,就越大。”
陸小鳳跟他慢慢走着,他並沒有要爲難唐無,花滿樓的步子也放的很慢,他知道兩個人走路,絕不會比一個人快,一個傷了腿的人,就更不能疾走。
陸小鳳終於又忍不住問道:“第三道毒,是什麼,如何中?”
如果無法中和,就要知道如何避開。
在找到唐絲雨之前,花滿樓絕不可中毒。
唐無沒有回答陸小鳳的話,他只是看着花滿樓,慢慢道:“若有人要殺你,你會不會殺了他?”
花滿樓停下來,問道:“我爲什麼要殺了他?”
唐無道:“他要毀你的家族,害你的親人,你一日不殺他,他便會加害你的朋友一分。”
花滿樓終於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停了半刻,他平靜道:“不會。”
唐無道:“你不會,你的朋友和親人,就會被至於危險之地。”
花滿樓道:“處置一個窮兇極惡的人有很多方法,但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卻並不是理所當然。我不想他傷害我的親友,也不願用我的手去傷害別人。”
唐無道:“你任你的親朋至於危險之地?”
花滿樓道:“不會。”
花滿樓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
他說的話,也一定都是真誠的話。
他回答給唐無的,肯定也是最真實不過。
唐無終於嘆口氣,他道:“花滿樓絕不會躲開第三道毒。”
陸小鳳有了擔憂,他問道:“爲什麼?”
唐無道:“有時候,人太善良,總是要吃些虧的。”
陸小鳳追問道:“第三道毒,究竟是什麼?”
唐無道:“是善良。”
陸小鳳疑惑道:“善良?”
唐無道:“如果不是因爲善良,花滿樓爲何會中憐香惜玉?憐香惜玉,只有入血纔會起效。是誰能傷得了花滿樓?頂天閣中的人,以我所知,並不能有這樣的本事。”
如果花滿樓沒有接下沈不眠那一劍,怎麼會中憐香惜玉。
唐無問道:“如果你知道傷你的人要存心下毒,你還會再如此嗎?”
花滿樓沒有回答。
唐無卻道:“你一定會再如此。”
唐無道:“人越冷血,越不會被傷害。越狠下心來對別人,別人便不能狠心對你。”
陸小鳳終於氣道:“到底是什麼?”
唐無終於答道:“是花香。”
陸小鳳道:“你既然早就知道,爲什麼到現在才說。”
他道:“你說了這麼多,不過想要花兄同你一樣冷血罷了。善良從沒有什麼錯,不過是冷血的人爲自己找藉口。如果自己不被傷害就是人活着的目的,那麼何必活着。一個冷血的人,又怎麼知道生活的意義。你說花兄善良,我覺得天下沒有比他更好的人,我願意與他同生共死,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又怎麼知道這種幸福?”
他平時並沒有這樣一些道理掛在嘴邊,此刻卻也頭頭是道,言無不盡。
唐無被他忽然認真的樣子驚到,不想他真的生起氣來。
再聽他的話,卻覺得內心觸動,亦知他真情。想來自己瞧不慣他倆,是不是當真厭惡這種惺惺相惜的友情?
自己是否在內心也在厭倦這種冷血與孤獨?
但唐無亦正色道:“我不過是好心提醒。”
他的神色卻也有了幾分變化。
花滿樓卻淡淡道:“陸兄,唐公子或許真心要提醒在下。我們繼續走吧。多謝唐公子告知第三道毒的詳情。”
唐無神色微妙,半晌才道:“不僅是花香。還是一種極輕極淡的暗香。唐絲雨最近行走於妓院賭坊,想來是拿人試毒。妓院女子身上脂粉香氣之重,賭坊酒氣煙霧沖天,必然蓋住他的藥香。”
唐無道:“我並未真正知道一念成神的毒性。我即未聞過香氣本身,也未見過唐絲雨使用,只知道是種花香,極難辨別,亦不知如何解。只要香氣混同憐香惜玉,就會成爲一念成神。花公子若要避開,一定要費些心思。”
花滿樓點點頭,道:“多謝唐公子提醒。”
陸小鳳道:“我們走吧。”
他們三人走在蜿蜒的密道中。
這條密道之長,竟遠遠超過他們的想象。
走了有些時候,卻覺得前面的路似乎更長。
花滿樓走在前面,防備着是否有暗算機關,不料此路雖然彎彎繞繞,卻也坦坦蕩蕩,並沒有什麼機關陷阱。
陸小鳳雖然生了唐無的氣,但也並沒有放手。
依然與他攙扶而行。
走了半個時辰,終於有亮光從洞口透進來。
他們已然走到了密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