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獨自喝着一壺茶。
壺裡泡了新摘的碧螺春,清香可人,嫩芽透着新綠,任誰喝一口都會覺得爽神寧心。
花滿樓細細的喝了幾口。
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他幾乎剋制不住。
他已經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很多事情。
但有些東西,他根本無法剋制。
他飲了幾口,用舌尖牙齒觸了觸那杯底的茶尖,他知道,這是碧螺春。
他本想讓自己變得冷靜。
他已經無法辨別味道。亦沒有辦法聞到氣味。
或許,這就是一念成神的毒性。
他放下茶杯,不再飲茶。
痛苦之中,失去之後,往往讓人陷入沉思。
花滿樓想要避開,卻無法逃避在這些漸漸消失後心底生出的痛苦與惶惑。
陸小鳳。
他忽然想到陸小鳳。
爲什麼?
他心底忽然冒出了這樣的話。他阻止自己去想。
他覺得頭有些痛。他不願再去想。
他只覺得疼痛已經刻在他的身上,揮之不去。
而讓他痛苦的,卻並非疼痛本身,而是一個人。
是陸小鳳。
他竟……
他竟如此對待……
他竟不辭而別……
他不再想。
他不能再想。
花平的腳步由遠及近。
花滿樓不是一個肆意徜徉在痛苦中的人。他極自制。而且極敏感。他已經聽出腳步聲的不對。
花平的步伐,很躊躇。幾乎要邁一步,退兩步。猶豫而閃躲。
花滿樓喊道:“花平。”
花平緊跑了兩步,將門推開。
他的手在顫抖。
花滿樓怎麼會感覺不到。
花滿樓道:“出了什麼事?”
花平的臉色發白,他不敢看花滿樓。他不知道如何開解他的少爺,他的七公子,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像是一個染缸。
花滿樓站起身,輕輕的拍拍他的肩。
他的身體緊繃,緊張而躊躇。
花平答道:“沒有事,公子……我……方纔跑的太急了……”
花滿樓嘆氣道:“花平,若你不告知我,我只好去前廳見我爹。”
花平聞言,大驚失色道:“不能去,公子,你千萬不能去前廳。”
花滿樓聽他此言,更知道前廳出了事,又一想頂天閣的人,唐思雨曾殺了數人來嫁禍花家,絕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又生出什麼主意。
他問道:“與我有關?”
花平死命搖頭,道:“沒有關係,公子別問,老爺說不定已經送他們走了。”
花滿樓道:“既然你還是不肯告訴我,我還是隻得自己去了。”他說着,就往門前走去。
花平拉着他的衣袖,道:“公子,千萬不要去。”他急急的喊道,“他們就爲了侮辱公子,纔會這樣做,公子不要出去。”
花滿樓一愣,他聽花平這樣焦急,思慮了片刻,才道:“你說他們送來了一幅畫,是什麼畫?”
這本是一副極尋常的畫。工筆花鳥。
這卻絕不是一副尋常的畫。
鳳棲花。
出自當今最具盛名的畫手點睛飛龍吳點睛之筆。古人畫龍點睛,吳點睛連點睛都不必,龍自飛天。
只是此時,他並非畫龍。
他畫的是鳳,鳳舞九天的鳳。
他畫的並不只是鳳。
他畫的是花,繁花似錦的花。
鳳凰棲於百花叢,人間無垢莫說情。鴛鴦戲水蝶成雙,何須執着辯雌雄。
花如令的臉色已經很難看。
吳點睛卻問:“花莊主覺得我這鳳凰與花,畫的可好?”
花如令只淡淡道:“鳳是鳳,花是花,先生手法精妙,能將鳳凰化作凡物。”
吳點睛知他譏諷,並不惱,只是笑道:“花莊主高見,素聞花家七公子絕世無雙,雖不能視,卻品得古寶真跡,書生不才,不知可否請花七公子鑑賞評品。”
花如令冷冷道:“樓兒近日身體不適,正在靜養,不宜見客。”
吳點睛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這幅畫,本意便是以花公子爲原型,不得他賞,實在可惜。”
花如令道:“樓兒不才,怎會入吳先生的筆,先生高擡,擔當不起。”
吳點睛見他要動怒,依舊道:“花莊主爲何不怎高興,若不是知花公子與陸小鳳情誼,我亦絕不會畫出此畫。全是公子成全。”
花如令大怒,厲聲道:“樓兒與陸小鳳素爲摯友,先生此畫曖昧不明,題詞更是含混不清、令人誤解,實非好意,若先生誠心送畫,我便收了盡謝,若先生是在胡攪蠻纏,只得先行送客。”
吳點睛道:“花莊主,你並不與陸小鳳七公子日夜相伴,如何知道他們不會日久生情?頂天閣的消息,絕沒有錯過分毫,花公子與陸小鳳也早是鴛鴦伴侶,若不信,莊主大可問問七公子,可有此事。”
花如令已經面如鐵罩,信手一掌拍來。
吳點睛說得正酣,見他怒急一掌,忙向後猛一避開。
他自有絕技春秋筆法,一手筆如刀鋒,一手硯如重錘,一旦施展,就絕無書生畫士氣質,信手一揮便奪人性命。
花如令先聲奪人,已經連發幾掌,吳點睛此刻見他招招漸狠,定是要給他教訓,便亦抽出武器,還了幾式。
不料花如令正是氣頭,手上並未留情,見他還手,更是使了重力,左手遊掌穿身,點他手上腕心,招式速急,他一躲避,右手又到後心,轉身側,直刺眉心,他硯臺難下,待他喚手刺筆,已經不可躲避,亦要受了花如令這一點指。
正此間,他忽覺身後一輕,被人輕輕一提,他順勢借力,猛一翻身,一下子越出半丈,終於得以逃脫。
他回神一看,卻是一個清瘦精緻的公子。
翩翩出塵,清潤淡雅。白色素衣,猶有病容。
這樣素淨明清的公子,除了花滿樓,還有誰可稱得上。
花如令沉着臉色,急收了掌。
花滿樓道:“爹。”
花如令道:“樓兒,你怎麼來了?”
花滿樓答道:“聽聞頂天閣有舊人來訪,閣主曾託我探查透心針傷人之事,如今已知結果,便來告知。”
吳點睛見花滿樓平淡靜默,竟無慌張寥落,不免心中歎服。唐絲雨已將花滿樓中毒之事告知他,閣主命他送畫,他早知若陸小鳳不救,花滿樓就定不會醒,若救了,那此刻花滿樓與陸小鳳已經……
他們詭計得逞,本該歡欣雀躍,此刻他卻忽覺心中有些可惜,有些悵然。這樣氣質純淨的公子,竟與陸小鳳……
他道:“頂天閣吳點睛,幸會花公子。”
花如令道:“樓兒,勿要多談,吳先生也有旁事,不可久留。”
花滿樓點頭,道:“吳先生,幸會。閣主所託,唐門唐絲雨,亦是閣中頂天四柱的葉不渴,已經悉數說清。閣中兩條人命,皆是出於他手。他亦練就透心針,嫁禍花家。若閣主有心,便查問可知。”
吳點睛道:“我亦會轉達閣主,公子爲查明此事勞累艱辛,閣主亦派我送此畫贈與花家,公子笑納。”
花滿樓淡淡道:“替我謝過閣主。”
吳點睛道:“鳳凰棲花,花落無涯。花公子,閣主亦謝過陸小鳳。”
他亦盯着花滿樓的神情,看他有何驚愕羞怯變化。
花滿樓卻並未如他所願,待他說完,只淡淡道:“閣主有心,吳先生畫贊,只盼心事亦淡,若太思慮過盡,怕要枉費心思,徒增負累。”
吳點睛見他不惱不慍,話中自有鋒機,知他也再無他言可說,只道:“那吳某便先行回返,定將花公子所說,皆告知閣主。告辭。”
他轉身與幾名手下欲走。
花滿樓忽然道:“想必閣下就是頂天閣中真正的沈不眠。畫龍點睛,若然點睛,如何安眠。”
吳點睛笑道:“花公子心思敏銳,無人可及。”
花滿樓道:“不及閣中唐絲雨。”
吳點睛一愣。隨即斂了笑,與花如令別過,花如令道:“告知你們閣主,花家的事,頂天閣無權過問,若要波及,花家定會皆數奉還。”
吳點睛面露凝重,轉身辭退。
待走到廳前,他忽然道:“花公子……多謝方纔相救……”他凝視一刻,又道:“閣主已派人散播消息,花公子與陸小鳳,恐怕悠悠之口,難逃衆詞。”
花滿樓道:“多謝提醒。”
他面色如常,並無幾多波瀾。
待吳點睛遠走,花滿樓的面色卻蒼白更甚,比之方纔已經大不如常。
花如令關懷道:“樓兒?”
花滿樓才慢慢向前,道:“爹,我沒事。”
他雖沒事,但額角也滲出了淡淡的汗水。
花如令道:“方纔你何必救他。”
花滿樓道:“此事也並非是他本意。何必累他性命。”
花如令嘆口氣,道:“樓兒,你太仁慈,免不了會被人傷害。”
花滿樓搖搖頭,不再說話。
花如令沉默片刻,終於道:“你與陸小鳳……”
花滿樓垂了眼,並沒有說話。
花如令哪裡肯相信,見他不答,心中生出幾絲訝異。花如令當然知道,花滿樓從不說謊,若真難以答覆,也是沉默不語。莫不是吳點睛所說皆爲實?
花如令不禁愕然大驚,又急問道:“吳點睛說的,是真是假?”
花滿樓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如何說。更不知道爲什麼。
他只覺得曾被無上的痛苦包圍,除了痛苦,皆是痛苦。
他似乎又感受到那種極貼合又絕望的痛苦。
他低低的咳嗽了一聲。
一絲血從他的嘴角涌出。
他原以爲是口中必然猩甜溫熱,卻忽然明白到自己已無味覺。
他不能讓花如令知道。不可讓花家人知道。更決不可讓旁人知曉。
花如令見他竟吐出血了,大驚失色,忙上前點了他的穴道,他握了花滿樓的手,按住脈搏,細探脈象,更是惶惑驚覺,他道:“樓兒,你氣血鬱結,心肺受損,這一月,你有何傷病心事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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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了花滿樓,急急向後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