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莊是個個子很小的下人。他走在前面,陸小鳳不用偏過頭就可以看到前方有什麼東西。
他引着陸小鳳和花滿樓,一句話也不說。
朱雀山莊是個很大的莊園,門客自然也不少。中途遇見不少門客,瞧見陸花二人,或許是認了出來,有人便與旁人悄悄耳語兩句。
陸小鳳一直琢磨着炎雲火的態度。
就算他現在並沒想什麼,他也不在乎別人的閒語。
過了幾個迴廊,又到了一個花園。
花滿樓只走了兩步,他便說道:“院子裡種了很多鴛鴦鳳冠。”
花園裡鋪開了整一花園的花兒。有的豔紅如火,有的純白如雪,美的風姿綽約,令人不能移目。
皆是同一品種的花兒。
陸小鳳對花並不瞭解,他問道:“花兄認識這花兒?”
花滿樓點點頭,說道:“這是山茶花的一種,品名爲鴛鴦鳳冠。花朵紅如嫁衣,更若新娘出嫁時的花冠。亦有白色的品種,純情飄逸,素淨如雪。這個時節,應該非常美麗。”
陸小鳳道:“的確如此,美極了。”
炎莊聽到他們的對話,不禁心中暗暗佩服起花滿樓來。他雖眼盲,卻比平常人瞭解的更快,知道的更早。
花滿樓又道:“鴛鴦鳳冠是珍惜品種,現下並不多見,也並不易成活。唯有愛花之人才能養得了這樣滿園的山茶花。”
炎莊點頭道:“花公子說的極對。這山茶花的確精心培養,已經養了五六年,纔有了現在的規模。”
陸小鳳問道:“這是莊主夫人養的花?”
炎莊臉色忽有些變化,他點點頭,又忽然搖了搖頭,他支吾道:“也算是吧。”
他急急的走在前面,顯然並不想跟陸小鳳聊這個話題。
可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來的也算是?
陸小鳳說道:“嗯,我瞭解。就像有的人,也算是人,也不算是。”
炎莊問道:“爲什麼?”
陸小鳳笑,他說道:“他活着的時候是人,但死的時候只能算是死人。”
炎莊臉色煞白。他並不傻。
他道:“這是孫姨娘種的山茶。”
陸小鳳好奇道:“孫姨娘是莊主的什麼人?”
炎莊道:“她是夫人的妹妹。夫人去世之後,便……跟了莊主……二小姐不許我們叫她夫人,她也不計較這些,所以莊上都叫她孫姨娘。”
花滿樓想了想,問道:“夫人已經去世了五六年?”
炎莊道:“沒錯,夫人去了六年。六年前孫姨娘搬到這裡,在這園子裡種滿了山茶。”
陸小鳳點頭,他瞧着滿園的山茶花,又覺得這是一個女人的夢,一個與花有關的夢。
他忽然問:“夫人的兩個女兒都待她好嗎?”
炎莊的臉上有些發青,他道:“夫人……只有一個女兒。”
陸小鳳奇怪道:“那你們大小姐又是誰的女兒?”
炎莊頭低了低頭,說道:“……是孫姨娘的女兒。”
他說完,又急急說道:“陸大俠,求你別再問了,放過小人吧,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不想被莊主責罰。”
他的聲音都顫了。
陸小鳳看他嚇成這樣,免不了有些好笑,花滿樓卻道:“你在前面領路就好,陸兄方纔不過與你開開玩笑。”
他當然是解釋方纔陸小鳳那些活人死人的話,炎莊的驚嚇八成也是由此而來。
炎莊如釋重負,往前面跑了兩尺遠。
他離着他們的距離越拉越大,如果不是給他們領路,他恨不能現在就消失在他們面前。
陸小鳳笑道:“花兄,你放他走了,現在恐怕我們衝他大喊,他都裝作聽不見。”
花滿樓不由得也笑道:“你方纔不嚇唬他,他怎麼會如此怕你。”
陸小鳳又覺得冤枉,他道:“若不嚇他,他估計什麼也不肯說。”
花滿樓知道他說的沒錯,便也點點頭,道:“至少他說了一些我們並不知道的事。”
他想了想,問道:“陸兄,你覺不覺得奇怪,大小姐是孫姨娘的孩子,夫人的孩子是二小姐。可炎莊說夫人去世後孫姨娘纔跟莊主在一起。”
陸小鳳當然也覺得奇怪,他動了動眉毛,然後說道:“仔細想想,或許也有兩種可能。一是大小姐不是莊主的孩子,又或許孫姨娘早就跟莊主生了孩子只不過當時並沒有讓人知道罷了。”
他分析的很有道理,每一條都能解決花滿樓的問題。
但他剛剛說完,就有人嘲諷道:“原來陸小鳳猜起旁人的私事來,也是頭頭是道,不講規矩。”
說這話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已經有些年紀的女人。
她就站在花叢裡,她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花叢裡。
她就是孫姨娘。
陸小鳳驚呆了,他和花滿樓都停住了。
他並不是因爲孫姨娘忽然出現而呆立當場,也不是因爲被孫姨娘當面喝止而羞愧,只是因爲孫姨娘長得太像一個人。
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孫姨娘生的美貌風姿,卻也是美人遲暮。
歲月留痕。
她又道:“花公子若想問我什麼問題,今晚月光照到鴛鴦鳳冠的時候,就來花園裡找我。”
她的聲音冷冷的。
陸小鳳這才緩過神來,他回道:“爲什麼沒有我?”
孫姨娘冷冷笑道:“你方纔不是猜的很明白,還需要再問什麼?況且……”她頓了頓,又笑道:“炎心那丫頭今晚是不會放你來的。”
她這話就說的有幾分曖昧。
任誰都會多想,任誰都會明白。
陸小鳳也免不了要多想。
她還未等兩人答話,又道:“你們都可以叫我孫姨娘。我也不希望聽到任何人叫我孫夫人。”
她說完便轉身走了。
花滿樓道:“孫姨娘,方纔陸小鳳並非冒犯,只是無心之語。”
孫姨娘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只道:“你不用替他講話,你方纔不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他說出來了,你還沒說罷了。”
她說着便走遠了。
陸小鳳緩緩的攤攤手。
花滿樓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袖,兩人並排着繼續走。
遠處炎莊還在等他們。他跑的太遠,發現兩人居然沒有跟上,但仍不肯回來看看。只是遠遠的遙望着他們。
他們趕忙跟上。
等到了住處,吃了晚飯,陸小鳳託着臉在桌前發呆。
花滿樓在喝茶。
陸小鳳的話變得少了些。
他甚至沒有說話。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你還在想孫姨娘的話?”
陸小鳳點頭道:“是的,她騙了我。”
花滿樓笑道:“她也就一句話可以騙你。”
陸小鳳又點點頭,說道:“爲什麼炎心姑娘還沒有來找我?”
花滿樓放下茶盞,對他道:“孫姨娘有沒有騙你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跟你打一個賭,賭半個時辰之內,炎心姑娘一定會來找你。”
陸小鳳衝着花滿樓瞪瞪眼,道:“沒有賭注的賭我從來不跟旁人打。”
花滿樓道:“你想要什麼賭注?”
陸小鳳道:“一朵鴛鴦鳳冠。”
花滿樓當然知道他方纔發呆絕不是爲了炎心,陸小鳳雖然愛美人,卻並不是一個只要美人的人。也並不會爲了美人患得患失。
如果他是這樣的人,他就不是陸小鳳了。
他嘆口氣,道:“陸兄,孫姨娘跟沈不眠,長得很像?”
陸小鳳一愣,他終於把頭從手上擡起來。
原來花滿樓早便猜到了。
他不由的擡頭說道:“我見她發愣的時候,你便察覺了?”
花滿樓點點頭。
他道:“你心神不寧,是怕跟我講了我會內疚,因爲你猜沈不眠就是孫姨娘的女兒。又怕不同我講,孫姨娘萬一要加害我,我會措手不及?”
陸小鳳終於嘆口氣,他道:“什麼事都瞞不過花兄。她方纔不邀我去,不過是想支開我,留你一人在那裡吧。”
花滿樓輕輕笑道:“那陸兄爲什麼不阻止我今晚去見她?”
陸小鳳道:“花兄的決定,自然不需要我來代做。”
他們本就心意相通,更相互尊重。
花滿樓心頭一熱,他擡起手,握了握陸小鳳的手,此刻他們的友情又有什麼可代替。
他道:“所以就莫要擔心。”
他忽又笑道:“不過,她說的沒錯,你今晚也一定去不了那裡。”
他正說着,就聽到門外少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那腳步聲的主人邊走邊道:“花公子,陸小鳳在不在你房裡?”
炎心。
她推開門,並沒有什麼拘束。
陸小鳳暗暗的嘆了口氣。
炎心道:“果然我猜的不錯,陸小鳳真在這兒。只是我今天可不可以跟花公子借一樣東西?”
花滿樓道:“姑娘請講。”
炎心走到陸小鳳身旁,一手挽了陸小鳳的手臂,笑嘻嘻道:“都說陸小鳳是個風流瀟灑的浪子,我今天就借來看看,他是不是跟傳聞中的一樣。”
她衝着陸小鳳眨眨眼睛,一雙靈動的眸子彷彿透着水波,就像一條跳躍的小溪一樣生動。
陸小鳳道:“只怕炎姑娘借了才知道,我不光是個浪子,也是個經不起誘惑的人。”
炎心見他起身,更開心道:“我並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現在只想見見這樣的陸小鳳。”
陸小鳳終於道:“看來今晚我是不能再同花兄喝茶談天了,我只得同炎姑娘走了。”
花滿樓也笑道:“只怕陸兄你早便等着此刻了。”
他起身,送兩人出去。
此刻已經是夜晚。
此刻的月光,也應灑在了鴛鴦鳳冠上。
花滿樓關上門,他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