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令推門而入。
他走到牀前, 手握住了花滿樓的脈門。
他道:“你點了樓兒的穴道?”
陸小鳳點點頭,他此刻卻有些波瀾不驚,彷彿看不見花如令的表情, 不管他面上是心焦還是惱怒, 皆不能令陸小鳳有所變動。
花如令沒有解開花滿樓的穴道。
他的手摸了摸花滿樓的額頭, 溫熱發燙, 有些低熱。
他道:“花平, 拿條溫毛巾來。”
花平便出門。
花如令注視着沉睡的花滿樓。
陸小鳳則望了他們一眼,便扭過身。
他看向窗外。
花滿樓睡着的時候尤其清潤,此刻臉頰卻有些微紅, 或許是低熱令他變得有些病弱。
花如令拉過一條薄毯,輕輕與他蓋上。
他並沒有解開他的穴道。
花滿樓穿了陸小鳳爲他換上的乾爽衣裳, 被薄毯一帶, 露出幾許白皙的頸項。
花如令一下子驚了起來。
他輕輕一拉, 那處紅痕便越發的明顯。
他道:“樓兒……”
表情卻愈發的肅穆起來。
他起身,面色更加難看, 他道:“陸小鳳!你對樓兒……”
陸小鳳似乎早知道他要這樣問。
他淡然答道:“沒錯。的確是我。”
他說的甚至有些雲淡風輕。
花如令想不到他竟如此,他強壓情緒,沉聲道:“爲什麼?”
陸小鳳背對着他,並未轉身,他的語氣輕柔平靜, 卻道:“花公子絕代風雅, 伯父也知陸小鳳愛極了天下美人, 與七公子朝夕相處, 又怎麼會不愛。”
花如令大怒, 不可置信道:“樓兒與你摯友相待,你竟這樣欺辱他?!”
陸小鳳道:“說不定花公子也並非想與我做朋友。”
花如令見他說得無羞無恥, 一派自然輕浮,氣火攻心,怒道:“陸小鳳!我一直當你做正人君子,想不到你竟說出這種話來。枉樓兒對你一片誠摯之心,你卻做出這樣卑劣的事來!”
陸小鳳忽然笑了。
他似乎從未這樣笑過。
他笑道:“無論如何,他總歸已經是我的人了。”
花如令喝道:“閉嘴!”
他簡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人竟然是陸小鳳!
這個人,絕不會是陸小鳳!
但他又什麼時候認錯過人?
陸小鳳什麼時候變成了這般樣子?
他不敢相信,他不能相信!
那麼樓兒呢?
樓兒醒來該是何等傷心?
身體的痛苦可以痊癒,但被摯友背叛與傷害的感情,付出真情之後的欺凌,又如何能痊癒?
花如令簡直心如刀絞,皆成憤怒。
陸小鳳忽然道:“伯父便將七童託付給我,我總歸不會傷害他。”
花如令已經氣極,抑住情緒才能問道:“陸小鳳,在你心中,樓兒與你那些紅粉知己露水情人有什麼區別?”
陸小鳳似有所想,他的面上掛着笑,彷彿正將曾與他有過曼妙情緣的佳人皆回憶一遍,他回過身,直視着花如令,終於道:“細細想來,並無區別。皆是令我歡愉快樂,欣喜若狂。”
他剛剛說完,花如令的手掌已經向他劈來,他帶着怒火,陸小鳳卻依然冷靜。
他猛然一手擋住,壓住他的手掌,又接住他拍來的第二掌。
花如令喝道:“你已不配與樓兒做朋友。”
陸小鳳道:“我也早已不將他當做朋友。”
他忽然用力拂開花如令的雙掌,他身上的寬袍被掌風帶動,飄然輕晃。
他不知哪裡摸出一柄極小的短匕首。
他道:“古人曾割袍斷義,劃地絕交。今日花兄未醒,便由伯父作證,陸小鳳亦不與花滿樓爲友。”
布帛撕裂之聲。
一片衣袖落在地上。
就像一片秋葉,歷經春日新芽,夏日繁盛,秋日斑駁,終於落入一片蕭瑟之中。
只有無盡蕭索。
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花如令想不到,他絕想不到,陸小鳳竟會如此絕情。
陸小鳳與花滿樓少年爲友,幾近二十年,同歡樂,共悲痛,知音至交也不過如此。
今日卻竟是這樣的結果。
花如令竟呆住了。
花平站在門前,他的臉也早比他手中的溼毛巾還要白。
他幾下纔回過神來,飛也似得將地上那片衣袍拾起,竟要給陸小鳳帶上,道:“陸大俠,不可衝動,你怎麼可以和公子絕交。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公子的心意你怎麼會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公子未醒,這些都不算數……”
他一時間竟言語混亂,皆是焦急。
花滿樓卻依然昏睡。
聽不到,遠比聽得到要好太多。
花如令此刻卻冷靜道:“花平,放開他的手。”
花平焦急萬分,一雙眼竟要含淚,他道:“老爺……公子與陸大俠他……”
花如令道:“陸小鳳,鐵鞋大盜之時你曾爲了樓兒甘冒重傷之險,我亦知你早已將樓兒當做家人,你如今到底有什麼苦衷要這樣做?”
他終於有了幾分冷靜。
他終不忍親眼見證這段友情死於此處。
陸小鳳卻面如常色,他亦有幾分留戀,卻終未表現出,他道:“只怪我早已不想將花兄當朋友。即便我願與他爲友,此刻也爲時已晚,我們如今無論如何也都做不成朋友。請伯父成全。”
花平手裡拿着他那片衣袍,他終於接過,手上輕輕一拂,那衣袍便飄與空中,他一運力,登時化爲無數碎片。
如落花飄散。
花平終於忍不住哭起來。
連他都覺得被傷了心。
他說不出話。
只覺得心如那衣袍,已皆碎。
花如令痛然閉上眼睛。
陸小鳳卻道:“都道花家暗器無雙,我願接伯父三道暗器,以報花兄待我至誠之情。”
他轉而對依然落淚的花平道:“花平,若公子醒來,望告知七公子,陸小鳳未能與君白首同歸,但求今日青山獨往。”
花平傷心莫名,又氣陸小鳳竟如此決絕,做這樣的事竟也不等公子醒來,只搖頭抽泣,並不答應。
陸小鳳卻笑了。
他道:“花伯父,勿要手下留情。”
花如令沉默半晌,終於掩痛沉聲道:“好,既然你非要如此,今日我亦不橫加阻攔。”
他又道:“但你若接住我三道暗器,我便要你走。若接不住,你便留在花家,斷義之事,也並不算我應允。”
他終是留下一道後路。
花滿樓與陸小鳳的友情,豈可如此皆數抵消。
即便陸小鳳已做了如斯之事,若要斬斷友情,亦要得到花滿樓的應允,如此倉促,樓兒又該何等痛苦。
陸小鳳道:“好。”
他忽然嘆氣道:“伯父何必如此。”
花如令卻看向花滿樓,他忽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竟有別離之痛。
最後道:“花平,照顧好七公子。”
他們步入正廳。
花如令凝視着陸小鳳。
他即便如此,他也知,他們之間的友情已再不會回到當初。
他的手上一運暗力。
一道火光飛射而出。
被閃電還要快。
比火焰還要烈。
即使再靈敏的人都會被那閃電火焰燒成灰燼,化成一片青煙。
赤炎天火。
陸小鳳猛然一躍,那火焰竟像是長了眼睛,竟一下子又向上射了起來。
只在一剎那間。
極短暫。
很多人就會忽略那極短的時間。
所以有些人會死。
陸小鳳並沒有死,他是個極迅速的人。
迅速的人比火要快。
他忽然靜下來。
就好像他剛剛根本沒有躍起。
他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赤炎天火對他已然無用。
第二道暗器已經發出。
機簧彈動,無數細小的碎片不知從何地猛然射出,明明是從一個地方發出的,卻彷彿從四面八方全數而來。
將人包圍其中。
人無論往哪裡躲,都會迎上數不清的碎片。
這絕不是普通的碎片。
只要沾上一片,便釘入骨頭,再無力掙脫。
陸小鳳忽然像是一條泥鰍,他一下子躺在地上。
碎片便要打入他的身體。
他忽然動了。
在地上一竄,平地而動。
像是一條蛇一樣,卻比蛇快得多。
碎片再多,也打不到一個人。
花如令。
發暗器的人,怎麼會讓暗器打中自己呢?
陸小鳳的手忽然扯住花如令的左袍,一動,花如令揮掌急拂,要將陸小鳳甩脫出去。
陸小鳳順勢一卷,猛然躍起,已竄到半空。
再落下時,碎片已皆數落地。
花如令的暗器,終究是打不中陸小鳳。
他道:“最後一道。”
他的手忽然放下了,彷彿並沒有要發暗器。
陸小鳳便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他們注視着對方的眼睛,卻並非親友之情。
花如令的手上終於滑下一樣東西。
那是幾根細針。
斬情絲。
雖然是針,這暗器,卻叫斬情絲。
他的手忽然動了。
斬情絲,無情無義,斬情斷恨。
陸小鳳動也不動。
那斬情絲已經發出。
它並非是針。
而是極慢的針。
斬不斷,理還亂。
一針便是無數根。
越擋便越多。
陸小鳳擋也不擋。
他終是站着。
花如令身上好像多了一樣東西。
他此刻才發覺。
爲時已晚。
他驚覺!
他極力想要收回那針!
那已經是無數條針了,覆水難收。
陸小鳳忽然急道:“花伯父!”
花如令已躍出,但他已經來不及了。
並不是他不能收回斬情絲。
而是一塊極小極碎的細鐵忽然從背後沒入他的後心。
陸小鳳卻一動也不能動。
他動不了。
血忽然從他身上冒出來。
他的毒發作了!
時隔兩個月,普度衆生,終於再次發作了。
極劇烈,而無力抵抗。
花如令倒在地上。
血從陸小鳳身上冒出來。
無數的傷口。
但最嚴重的,並不在此。
他的眼睛也流出血來。
世界終於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