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很樂意與陸小鳳做朋友。”
粗重響亮的聲音傳來。
唐無一愣。
他轉身, 一個身材壯碩的人出現在他們身後。
其實並不算近。
但他的聲音實在是洪亮有力。
這個人,陸小鳳認識。
唐無也認識。
天底下有很多人願意跟陸小鳳做朋友。
陸小鳳也是個任何人都值得與之相交的人。
徐不餓從一開始就這樣認爲。
陸小鳳道:“原來是徐不餓。”
徐不餓竟然跟了過來,與他們一路。
徐不餓笑道:“陸小鳳是願意與我做朋友了?”
他一直記掛着這件事。
陸小鳳道:“我什麼時候不願意與你做朋友?”
徐不餓大笑起來。
唐無卻不以爲然。
他冷冷道:“你爲什麼來?”
徐不餓停了笑, 洪亮道:“閣主叫我來幫你們。”
唐無冷言道:“原來閣主並不放心。”
徐不餓道:“閣主怕你們有什麼危險。”
陸小鳳卻問道:“閣主是誰?”
徐不餓看着他, 認真道:“閣主, 掌中仙聖張閣老。”
陸小鳳又道:“我說的可不是這個閣主。”
徐不餓搖頭道:“我只聽從這個閣主, 其他的閣主我並不知道。”
他說的很是誠懇, 看起來並不像撒謊。
唐無道:“唐絲雨呢?”
徐不餓道:“唐絲雨去了花家。”
陸小鳳眉頭一皺,道:“唐絲雨真是頑固的人。”
徐不餓道:“我知道花滿樓是你最好的朋友……”
唐無瞪着徐不餓。
只聽徐不餓道:“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了。”
唐無依然盯着他看。
徐不餓卻依然面不改色道:“但我還是願意告訴你,他現在身體康健, 只是他的爹受了重傷,家裡只有他來負擔。”
陸小鳳冷笑道:“若不是你們欺人太甚, 傷了花家三人, 又皆是花滿樓的至親, 他也不會如此辛苦。你說的反倒痛快。”
徐不餓卻道:“並不是我們指使,而是他們幾人要報仇。我們不能阻止, 家仇國恨,本來就不是旁人能管得了的。”
他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
陸小鳳道:“那我現在殺了你,唐無也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嘍?”
徐不餓一愣。
唐無道:“你爲什麼要殺他。”
陸小鳳卻道:“若不是他們,我的眼睛也不會瞎。”
徐不餓道:“是花如令傷了你的眼睛。”
陸小鳳道:“若不是你們傷了花如令,他本會收手。我的眼睛就不會瞎。”
徐不餓道:“傷了花如令的是劉鐵衣。”
陸小鳳道:“你們都是頂天閣的人, 我便要你來償還。”
徐不餓道:“我將你當做朋友, 你卻要我背本不該我背的債?”
陸小鳳道:“傷他們的是花如海, 他們卻照樣傷了花家三口人。”
徐不餓愣住了。
傷他們的是花如海, 他們卻傷害了花家無辜的人。
陸小鳳又道:“我殺你, 唐無又有什麼理由喝止呢?”
他們傷害了花家的人,頂天閣卻縱容肆意。
那麼陸小鳳傷徐不餓, 也是舊恨,唐無又怎麼可以去阻止別人去報仇。
唐無想了想,道:“我的確沒有理由。”
他明白陸小鳳的意思,他應了陸小鳳的話。
徐不餓說不出話。
他所有的話,都讓陸小鳳駁回來,就像他本來扔了一根針,陸小鳳卻反彈回來,成了一把劍。
陸小鳳憎惡他們對花家的傷害。
他不傷人,嘴上卻一定要還回來。
陸小鳳道:“唐絲雨即便去,也不會得到玉佛珠。”
徐不餓問道:“爲什麼?”
陸小鳳道:“花滿樓若願意給他,不會等到今天。”
花滿樓的確不會等到今天。
唐絲雨已經不是第一次來花家,也不是第一次見花滿樓。
但花滿樓卻始終如他第一次見他一般,即便飽經傷痛,無數苦難,也沒有讓這位佳公子眉頭鎖上寒霜。
相反,他的臉上始終掛着一種平靜與淡然。
即便消瘦,但依然潤和如初。
唐絲雨簡直不敢相信。
他不知道他面對的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花滿樓身旁的親人皆已受傷,他最真摯的友人也離他而去,花家的重擔皆數壓在花滿樓身上,而這樣的花滿樓,卻依然從容清淨,彷彿他的心靈已經堅固的如同一座無人可擋的堡壘。
而唐絲雨忽然覺得,他以爲可以摧毀的一切,其實不過是自己想到太多,卻偏偏沒有想到。
花滿樓道:“想不到你還會來。”
唐絲雨面對着他,他臉上消瘦了幾分,目光卻炯然有神,從未像經受過打擊。
分明有人前來彙報,那日花滿樓聽說陸小鳳與花如令之事,已經不能自已淚撒當場。
但他如何也不能把那個花滿樓同今日站在他面前的人混爲一個人。
花滿樓從沒有變。
唐絲雨道:“我不過是來傳一句話。”
花滿樓靜靜聽着。
唐絲雨道:“玉佛珠只餘其一,若花公子願意,願用其他兩串交換。”
花滿樓道:“本來或許我不會拒絕,但如今我卻絕不會給予。”
唐絲雨問道:“爲什麼?”
花滿樓道:“若我爹同意,我自然願意。但貴閣的人傷了我爹,至今日仍未醒,心中悲切,貴閣想必也知,只是劉鐵衣已死,不究舊恨,卻亦不歡迎閣中到訪。”
唐絲雨道:“亦怪我們未能阻止。”
花滿樓道:“只怪你們亦不想阻止。”
花滿樓的話,並沒有留情。
唐絲雨笑道:“天下仇怨我們如何阻止的來。”
花滿樓道:“但旁人的東西,卻依然願意得來。”
唐絲雨笑起來。
他無話可說。
但他並不是一個會覺得自己理虧的人,相反,越是這個時候,他越覺得自己做得好,做得對。
他道:“花家的幾處產業已經閉戶,鏢局與茶坊也日漸蕭條。花公子願意花家衰落下去?”
花滿樓道:“興盛衰減,本就是自然規律。況且,有人暗動手腳的事,總不會太長。”
他說的並不怨恨,聽起來反倒有些不以爲然,更有些不屑於他們的手段。
唐絲雨道:“但有時候也不會太短。”
他笑道:“就像有些人,一生之中也不見得有所迴轉。”
花滿樓道:“誰又能看透一個人的一生?”
唐絲雨道:“的確如此,就像花公子永遠也想不到,他與陸小鳳竟也會顛龍倒鳳做對露水情人,又絕不會想到,他們有一天會形同陌路,恩斷義絕。”
花滿樓的臉上並不驚異。
唐絲雨看着他,卻發現他甚至沒有一絲羞赧一絲傷痛。
這絕不是他想看的反應。
花滿樓道:“更多虧了唐九公子的一念成神。”
唐絲雨道:“即便是我又怎麼樣,你與他,終於再不能友。”
花滿樓瞧着他,那雙看不到光的眼睛也竟澄澈清明,竟沒有一絲暗淡,他道:“即便如此,我終究知道,救我的人是他,遠離我的人也是他,我若爲此傷心痛苦,不過是負了我與他的舊日情誼,輕賤了他的心意。”
唐絲雨驚愕道:“他毀了你的名聲,你也毫不在意?江湖中無人不知,花滿樓已經是陸小鳳的人,已經是他的無數情人之一。”
這樣的話,本就是傷人的利器,比劍鋒還要快,比刀斧還要狠,比最毒的毒還要毒上百倍。
但花滿樓卻抵擋了這種傷害,他將無數劍鋒化作溫柔雨。
他道 :“我也曾傷痛他爲何要這樣待我,但我知道真相之時,也已經明白,即便沒有你的毒,我亦不會怪他。”
唐絲雨大驚,他道:“你說什麼!……爲什麼?……難道……你?!”他的腦海裡忽然冒出了無數可能。
花滿樓卻搖頭道:“其實你並不知,我曾經傷了他,他亦不肯告知我,他曾賭上性命也始終不肯跟我講。那時候,他的命幾乎斷送在我手上。我即便將我的名聲贈與他又如何?花家七童,不過一名一姓,萬花滿樓,又怎比得過真心想與?我的確傷心過,痛苦過,不解過,但細細想來,不過是我不願去想,不願面對,而他一直是他,我也一直是我。”
他對唐絲雨道:“我們的確再不會是朋友。但花滿樓終究是花滿樓,陸小鳳也一樣是陸小鳳。”
花滿樓終究是花滿樓。
陸小鳳也一樣是陸小鳳。
唐絲雨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聽着花滿樓的話,似乎一下子被觸動了。
他被他驚愕,被他震撼,被他的話觸動。
他看着花滿樓,心裡想到的卻並不是他們。
花滿樓與陸小鳳,他們這些年相伴,早已心繫彼此,任旁人如何拆解,如何破壞,任友情瓦解親情消磨,也並不能毀了他們的心。
他們即便不是朋友,花滿樓依然是花滿樓,陸小鳳也依然是陸小鳳。
他忽然明白了。
花滿樓終究是花滿樓。
陸小鳳終究是陸小鳳。
他們並非因爲友情而成就彼此。
而是彼此愛護堅定從心靈之上呵護這段情誼。
即便他們毀壞了這段情誼,他們終究也不會改變什麼。
唐絲雨的臉色,忽然變得不再好看。
花滿樓卻道:“唐九公子縱有千般心事,此刻也不該再多想。”
唐絲雨問道:“爲什麼?”
花滿樓沒有說話。
他甚至不用說話。
唐絲雨的臉色已經慘白。
他剛纔太專注,竟沒有察覺一切已經悄悄的發生了變化。
一個人已經來了。
他還沒有到,但唐絲雨的心猛然跳了起來,帶着一種驚惶。
因爲這個人的劍不久前已經沾了血。
頂天閣的血。
劉鐵衣的血。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
誰也不知道他還會吹掉劍鋒上誰的血。
但唐絲雨知道,或許這一次,會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