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的情景與此不同。在北美,一切都是鄭重的、嚴肅的和莊嚴的。僅僅可以說這裡是爲了讓智力有用武之地而被創造的,但南美卻是爲了讓感官有享娛之處而被創造的。
洶涌多霧的海洋沖刷着岸邊,大自然用花崗岩的石塊和沙粒爲海岸繫上了一條腰帶。海岸的樹木茂盛成蔭,落葉松、紅松、聖櫟、桂樹和野橄欖都長得極其粗壯。
橫越這第一條腰帶以後,就進入中央森林的綠蔭了。在這裡,產自東西兩半球的巨大喬木並肩生長,法國梧桐、糖楓、梓樹、弗吉尼亞白楊跟櫟樹、山毛櫸、椴樹枝葉交臂。
在這些森林裡,也跟在由人工管理的森林裡相同,死亡在不斷地奪取生命,然而沒有人去收拾被砍伐的跡地。所以,棄枝和殘木日積月累,層層堆砌,致使沒有時間讓它們儘快腐爛而爲新樹的生長騰出地方。然而,繁殖的活動依舊在這些棄枝和殘木的底部不斷進行。蔓生植物和雜草終於克服所有的障礙,爬上倒木和枯樹,從這些朽木身上附着的塵土中汲取養分,將覆蓋着它們的乾癟樹皮頂起並穿破,給自己的新芽開闢出一條道路。所以,可以說死亡在這裡又幫助了生命。生與死對峙,兩者好像有意混合,並把它們的成果予以交換。
這些森林的深處幽暗不明,人力還沒有疏導的千百條小溪讓森林裡經常潮溼。某種鮮花、野果或飛禽在林蔭裡難得見到。
打破這裡的大自然沉寂的唯一聲響是一棵老朽樹木的倒地聲,一條河流的跌水聲,野牛的叫聲,還有風聲。
森林在大河以東已經消失了一部分;在森林消失的地方,鋪着漫無邊際的大草地。到底是大自然在其千變萬化的運動中不願給這些沃野撒下樹種,還是覆蓋這片沃野的森林從前被人破壞了?這是一個不論是傳說還是科學研究都沒能回答的問題。
然而,這些無邊無際的荒涼土地,並不是一直沒有人煙。在森林的樹蔭下或者大草地的綠野上,曾經有一些居無定所的部落存在了許多個世紀。由聖勞倫斯河河口到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由大西洋到南海(太平洋),分佈其間的這些野人都有相似的地方,這是他們出於同源的充分證明。然而,他們又跟目前已知的一切人種有所不同①。
他們既沒有歐洲人那麼白,又沒有大部分亞洲人那麼黃,也沒有黑人那麼黑。他們的皮膚微紅,頭髮長而發亮,嘴脣十分薄,顴骨極高。美洲野蠻部落所使用的語言,雖然各部落之間在詞彙方面有差別,卻擁有相同的語法規則。這些語法規則,有很多地方跟現在已知的規範人們語言結構的語法規則存在着差異。
似乎美洲土著的方言摻進了新的成分,這表明將新成分摻進去的人的智力是現代的印第安人是很難達到的。(C)這些部族的社會情況在許多方面也跟舊大陸的不同。他們始終在自己的荒涼天地裡自由繁殖,從來沒有和比他們文化高的種族有過接觸。所以,他們那裡絲毫不像曾經一度文明之後又陷入野蠻狀態的民族那樣不分善惡和不明是非,更不像後者那樣由於無知和敗俗而腐化墮落。印第安人的一切都是自生自長的:他們的德行、惡行、偏見,全是他們本身的產物。他們是從天然的野生獨立狀態下成長起來的。
在文明開化的國家裡,有些人粗野化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爲他們自身貧困和無知,而且是因爲他們天天跟文明人和富人接觸。
他們的苦難菲薄生活,天天都在跟某些同胞的幸福和權勢相比,同時將他們心裡的怒火和恐懼激起;但是他們的自卑感跟依附感,既讓他們發憤,又讓他們屈辱。
他們的這種內心狀態,也通過他們的舉止言行得以表現,因此他們都是既傲慢又卑鄙的。
這種情況確鑿無疑,憑藉觀察很容易證明。相比其他任何地方,有些人在貴族制度的國家更加粗野;而相比鄉間人,繁華城市裡的人更粗野。
在有錢有勢的人集中的地方,軟弱和貧窮的人因爲自己的地位卑下而受到壓迫。
因爲找不到機會讓自己重新獲取平等,他們就完全處於絕望之中,而自甘對爲人的尊嚴予以踐踏。
這種身份懸殊造成的惡果,在野蠻人的社會絕對不會存在。雖然印第安人貧困和無知,但是大家都是自由和平等的。
當歐洲人最初來到北美的時候,那裡的土著居民都不知道財富的價值,也不在意文明人利用財富獲取的享受。然而,他們的舉止一點也不粗野,反而習慣於謙讓持重,展現出一種貴族式的彬彬有禮的風度。
在平時,印第安人溫存而又好客,然而他們在戰時表現出的殘忍卻又遠遠超出人們對人心兇狠的已知程度。爲了救助一個夜裡敲門求宿的生人,他們能夠甘冒自己餓死的危險。但是,他們又可以親手撕碎俘虜的還在顫動的四肢。古代的一些十分有名的共和國,從未顯示出現時在新大陸的荒野森林裡生活的人的那種最大的勇氣、最高傲的精神和最堅定的自尊心①。歐洲人最初在北美登岸時,當地人並沒有大驚小怪。
歐洲人的出現既沒有引起他們的嫉妒,也沒有引起他們的恐懼。他們能跟自己的同
①從傑斐遜總統的著作《弗吉尼亞紀要》第148頁我們可以看到:“當易洛魁人遭到強大敵人進攻時,老人們恥於逃命或去保護自己的小家園,就如同古羅馬人抵抗高盧人圍攻羅馬城時那樣視死如歸。”
接着,在第150頁又寫道:“一個印第安人落到敵人的手裡後求饒活命的例子,一個都沒有。而且情況正好相反,被俘的人全部是百般侮辱和嘲弄勝利者,以請求迅速死於勝利者之手。”(這兩段均見於1823年波士頓版第213頁)
①參見:勒帕傑·杜·普拉茨:《路易斯安那史》;夏爾瓦:《新法蘭西的歷史》;《美國哲學學會報告》第1卷所載的赫克韋爾德來信,傑斐遜:《弗吉尼亞紀要》第135~190頁。傑斐遜的話非常有分量,原因是這位作家的人品高尚,地位與衆不同,寫作時恰逢美國處於積極上升的時期。
類——人,爭吵打架嗎?印第安人可以無所需求地生活,雖苦卻無怨,載歌而死①。跟人類大家庭的其他全部成員一樣,這些野蠻人也相信存在一個美好世界,並且用一些不同的名稱來稱呼創造宇宙的上帝並加以崇拜。對一些偉大的知性真理,他們的看法一般來說是簡單的,卻富於哲理。(D)雖然在這裡我們對其性格作了描述的這個民族十分原始,然而毋庸置疑,另一個在很多方面都比他們開化和進步的民族,曾在這個地區發達得遠遠超過他們。
一個模糊但在大西洋沿岸大部分印第安部落廣泛流傳的傳說,告訴了我們,這個民族的一些部落原來住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在俄亥俄河兩岸和整個中央盆地,還經常能夠看到一些人造的土丘。挖到這些古冢的裡面,能夠見到人骨、奇形怪狀的器皿、武器、金屬製造的用具,或者現存的種族已經不瞭解用途的各種工具。
關於這個早已消失的民族的任何歷史資料,現代的印第安人已經不能提供。年前發現美洲時生活在那裡的人,同樣沒有說過任何能夠據以作出一個假說的故事。
一些流傳下來的傳說,那些容易被破壞而又不斷髮現的遺蹟,同樣也沒有提供任何線索。然而,我們的千千萬萬的同類,的確在那裡生活過,這是毫無疑問的。那麼,他們是什麼時候到那裡去的呢?他們的起源、命運和歷史曾是如何的呢?他們是在什麼時候、如何被消滅的呢?這些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清。
真是怪事!一些生活得很好的民族,竟從地球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致使他們的族名都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了,他們的語言都已失傳,他們的榮譽也像沒有迴響的聲音那樣消失得徹徹底底。然而我認爲,還有一樣東西能夠讓人想起他們,那便是他們留下的能夠紀念他們的過去的墳墓。所以,最能再現人生空虛和苦難的墳墓,纔是人類勞作的最經久的紀念物!
雖然我們描述的這個廣袤地區當時有許多的土著部族住在那裡,但是依然可以有理由說,它被發現的時候依舊是一片荒涼。雖然印第安人佔據了那裡,但是並沒有擁有它。人要憑藉農業來佔有土地,然而北美的先民卻是以狩獵爲生。他們根深蒂固的偏見,他們不能遏止的激情,他們的各種惡習,或許還有他們的野蠻人品德,都令他們走上了無法避免的毀滅道路。這些部族的滅亡,開始於歐洲人登上他們的海岸之日,然後又接着一直進行,現在正接近於告成。在把他們安置在新大陸的富饒土地上的時候,上帝似乎僅給了他們暫時的使用受益權。他們住在那裡,好像是在等待別人的到來。那些非常適合經商和開工廠的海岸,那些深水河流,那個用之不竭的密西西比河大河谷,總而言之,整個這片大陸,當時好像是給一個偉大民族準備的空搖籃。
文明人就是在這裡試着建立基礎全新的社會,並且首次應用當時人們還不知道或者認爲行不通的理論去讓世界呈現出過去歷史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