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雖然雅典人實行普選制度,但雅典城邦仍然是一個貴族共和國,只有全體貴族纔有平等的參政權。
我們也要用這種觀點來分析古羅馬的貴族和庶民之間的鬥爭,只能把這種鬥爭看成是同一家族的長輩與少輩之間的內訌。事實上,古羅馬的庶民也屬於具有貴族階級精神的貴族階級。
還應該指出的是,在整個古代,書籍很少,並且價格昂貴,在出版和發行上都有很大的困難。因爲這樣,對文學的熱愛和享用集中在了少數人的身上,小的貴族文學集團便在大的貴族政治集團中應運而生。所以,說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把寫作看成一種實業是缺乏證據的。
古希臘和古羅馬的人民必然使他們的文學創作帶有貴族時代的文學所特有的優缺點,因爲他們不僅是國家的貴族,還是最文明、最自由的民族。
事實上,只要我們翻閱一下傳世的古代作品,就會發現,作者有時雖然在體裁上的變化不大,有時在思想上不夠大膽、活躍和概括,但是在情節的描寫上的技巧和匠心卻令人非常佩服。他們的作品沒有隨意或匆忙下筆的痕跡,所有的作品都是寫給行家看的,字裡行間都充滿着對純美的追求。古代文學如此突出地表現出的這種特點,是後來的任何文學都不具備的,而民主時代的作家自然也不會有這樣的特點。所以,如果在民主時代不能很好地研究古代文學,真正的文學就不會產生。要克服民主時代內在的文學缺點,就沒有比這種研究更好的了。至於文學的自然特點,是不需要學的,因爲它完全是自然產生的。這一點必須認識清楚。
這項研究可能對一個民族的文學有用,但對這個民族的社會和政治需要來說就不會有用。在人們習慣依靠暴力去增加或維護自己的財富的社會裡,如果堅持只對人民進行純文學的教育方針,那麼造就出來的公民將是非常文雅又非常危險的,因爲社會和政治情況促使他們不斷產生一些他們的教育所無法滿足的新的需要。於是,他們就以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名義擾亂國家,使國家的實業得不到發展。
顯然,在民主社會裡,個人的利益和社會的安全都需要對大多數人進行教育,首先是科學、商業和工業教育,其次纔是文學教育。
各級學校本都不應該教授希臘文和拉丁文,但是有些人由於出身或命運的緣故註定要學習文學或者對文學感興趣,對這樣的人來說,也應該開設一些學校,使他們能夠完全掌握古代文學或將精力完全投入古代文學的學習中。爲了達到這個目的,辦幾所好的大學要比辦一大批壞的專科學校好,因爲壞的專科學校的學生得不到高質量的教育,反而會影響以後的必要深造。
在民主國家裡,要想在文學方面有所建樹,必須經常從古代作品中汲取營養。這個辦法是非常有益的。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古代的作品沒有一點缺點。我只是認爲古代的作品有一些特殊的優點,這些優點可以幫助我們抵消我們所特有的缺點。古代的作品可以把我們從歧途引上正路。
第十六章 美國的民主是如何改變英語的語言作爲思想的主要表達手段,其本身受到的民主社會情況和制度的影響,如果讀者已經完全瞭解了上面我就整個文學所述的一切的話,就不難明白。
其實,可以說美國的作家主要是在英國的環境下生活的,而沒有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生活,因爲他們一直在研究英國作家的作品,並且整天將英國的作家作爲榜樣。
但是,人民本身並不是這樣的,因爲對人民最有直接影響的,是隻能對美國發生作用的那些獨特原因。所以,我們要想了解貴族的慣用語成爲大衆的語言時可能發生哪些變化,就必須注意口語,而不必注意書面語。
一些有教養的英國人,和一些能立刻就辨別出語言的這種細微差別的讓我望塵莫及的人,一再叫我相信:美國的有教養階級,同大不列顛的有教養階級在語言方面上有明顯的差別。
他們不僅指責美國人使用大量的新詞(英美兩國的差異和距離的遙遠造成了這種現象),還指責說這些新詞主要是從各政黨和各行業的用語以及業務術語中借用來的。他們還說,美國人賦予了英語中的一些舊詞新義,並加以使用。最後他們說,美國的居民在說話時常常加入一些讓人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詞語,有些詞在他們的母語中本是不能混用的,但是美國人卻把這些詞當成同義詞使用。
這些話有很多值得我相信的人向我說過,這引發了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我根據理論得出的思考結論,同他們據實際觀察所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
在貴族制社會裡,一切事物都處在停滯狀態,語言也是這樣。在這種社會下產生的新詞不多,因爲它的新事物不多。就算出現了新事物,人們也會盡力用含義早已固定的通用詞來附會。
就算貴族制社會的人精神終於自己振奮起來,或被外部射進的光芒刺醒,爲了表示它絕不是來自民主社會的,它所創造的新詞也會具有一種學究氣、辭藻色和哲學味。君士坦丁的陷落使科學和文學移向西方之後,法語當中立即出現了一些新詞,而這些新詞全都可以在希臘語和拉丁語中找到根源。於是,流行新詞的風氣在法國出現了,但是都是有教養的階級在使用這些新詞,而且流行的效果並不明顯,只是在人民羣衆中普及要經過很長的時間。
歐洲的所有國家中,都先後出現過類似現象。僅彌爾頓一個人,就給英語增添了600多個幾乎全來自拉丁語、希臘語或希伯來語的新詞。
反之,語言和事物的面貌不斷被民主社會內部發生的連續運動改變着,世間萬物都在變化。在這種萬事都在變化,並且人們的思想也在互相競爭的過程中,相繼出現了很多新的觀念,而一些舊的觀念則漸漸消失,或在消失之後又出現,不過更多的是發生極其微小的變化。
所以,常常是一些詞必然變成廢詞,而另一些詞又被拿來使用。
而且,民主國家本身就喜歡變動。語言如此,政治亦然。所以,民主國家即使無須改用新詞,有時也想要改用新詞。
民主國家人民的天才,不僅在他們大量使用新詞方面有所體現,而且在這些新詞所代表的觀念性質方面也有所體現。
在這樣的國家裡,一切法律都由多數制定,語言方面的規則自然也要由多數制定。多數的意志,無論是在語言方面,還是在其他方面,都起着決定性的作用。而且,多數從事實業和政務的人比從事研究學問的人要多,重視政治和商業利益比重視哲學或純文學的思辨更甚。多數創造或採用的詞,大部分都帶有由此產生的習慣的色彩。這些詞主要服務於表達實業的需要、政黨的激情和公共行政的細節。將來這些方面的語言還會不斷髮展,而形而上學和神學方面的語言則會逐漸被拋棄。
至於民主國家新詞的來源和創造方法,都是不難解答的。
在民主國家生活的人,對羅馬人和雅典人使用的語言一無所知。他們缺乏的詞彙沒必要到古代的語言中去尋找。就算有時他們也會求助於高深的詞源學,一般也是爲了滿足自己也能對已經逝去的語言進行探微的虛榮心,而絕非因爲他們的頭腦天生就能如此博學多才。所以,最愛探求詞源的人,有時反而表現得最無知。總想把自己的民主願望拔高,爲了顯耀自己並不高貴的職業,他們經常喜歡使用一個希臘或拉丁的名稱。在他們看來,職位越是低下,說明自己越沒有學問,而名稱越是好聽,就可以顯示自己學識淵博。例如,法國的走索演員,就用希臘語的Acrobate和拉丁文的funambale來稱呼自己。
雖然民主國家的人民對已經逝去的語言一無所知,但他們隨時可以到現在使用的語言中去借用新詞,因爲各國人民之間來往密切,並且能在與日俱增的互相接觸中彼此仿效。
但是,民主國家的人民,主要還是從本國語言中去尋求革新的手段。有時,他們重新使用一些早被遺忘的用語,或者引申某個階級專有的用語,讓它成爲普通話。一些專門用語原來只屬於某一派別或職業,現在便成爲一般的用語了。
民主國家改革語言文字的最常用辦法,就是賦予流行已久的用語以新義。這種辦法非常簡便易行,不需要什麼學識就能運用,甚至沒有學識的人更便於應用。但是,它卻會給語言造成極大的危害。民主國家的人民用這種方法增加一個詞的新義,有時會使新詞意和原詞意混淆。
一個作家先把一個通用的詞彙解釋得同原意略有差別,爲了讓那個詞彙更符合自己的目的,就這樣將詞義修改了。也會出現另一個作家,從別的方面來理解這個詞彙的詞義。第三個作家可能對這個詞彙又有新的解釋。結果,因爲沒有一個公斷人,也沒有一個常設的法庭能夠最後確定這個詞的意義,從而使這個詞的詞義處在了一個遊移不定的狀態。所以,作家們在表達思想的時候,似乎不止一個解釋,而是有一大堆解釋,得讓讀者去猜測作家的原意。
這是民主的一個令人遺憾的結果。我寧願讓我們的語言混雜着中國語、勒靼語或休倫語的單詞,也不願法語的單詞詞義混淆不清。諧音和押韻,只是語言的次要美。
一般在這類問題方面都有許多規定,只是可以不必嚴格遵守。如果沒有明確的詞義,那就不會是好的語言。
平等也必然使語言有所變化。
在貴族時代,各個民族都喜歡保持自己的特點,都閉關自守,互不往來,因此幾個民族本來是同源的,卻也往往將彼此視爲外人,以致不能團結一致。最後,它們的語言也不再相同了。
在這樣的時代,每個民族的內部又存在着若干階級,各個階級之間也很少往來和混合。各個階級都養成並固定自己的特有的智力活動習慣,選用一定數量的單詞和用語代代相傳下去,像遺產一樣。所以,即便是同一種通行的語言,又會有窮人用語和富人用語、文人用語和通俗用語之分。階級之間的界限越明顯,階級之間的壁壘就越嚴格。語言方面,也必然是這樣的。我敢斷言,在印度的不同種姓之間,語言的差異大得讓人感覺難以置信,不可接觸者的語言同婆羅門的語言差異巨大,大得同他們之間的服裝差異幾乎相同。
反之,當人們不再受到等級的限制,而可以不斷相見和交往時,即在種姓制度消滅、階級界限取消,而人們混合爲一體時,語言的一切詞彙就是通用的了。只要一個詞彙不能被大多數人採用,那它必然要被淘汰;而保存下來的詞彙,就會形成公用的詞彙總藏,人人都可以隨便從中選取自己使用的詞彙。使歐洲出現幾種通行語的一切方言,幾乎都將明顯地趨於式微。在新大陸上,已經沒有方言土語了。舊大陸上的方言土語,也會逐漸地消失。
社會情況的這種變化,影響了語言,更影響了文體。
這樣的話,每個人都要使用同樣的詞彙,並且要對每個單詞有同樣的理解。在文體方面所作的規定,幾乎將被全部廢除。詞語將不會再有粗野和文雅之分。無論到什麼地方,無論從事什麼行業,大家使用的都是共同的語言和詞彙。詞的來源將完全被人們忘記,就像人的出身一樣。語言的渾然一體,將同社會的渾成一體一樣出現。
我知道,詞的好壞不是由社會的形式決定的,而是其他的因素決定的,這個因素必然來源於事物的同一性。有些詞語和句子所表達的意思是低級下流的,所以粗野;而另一些詞語和句子描寫的對象的品質是高尚的,所以文雅。等級之間的界限逐漸消失,在此過程中,並不能完全取消等級的差異。但是,思想方式方面的那些純屬任意和硬性規定的東西不能不被平等破除。除民主國家之外的其他國家重視我上面所說的詞必然有好壞之分,但是我認爲民主國家將永遠不會像其他國家那樣重視這些,因爲在民主國家,人們不能在教育、知識和時間方面使自己長期去研究語言的自然規律,人們也不會通過自己考察這些規律而讓它們得到重視。
講到這裡我不能就此停止,我還要講民主國家的語言與其他國家的語言的最後一個不同的特點。
民主國家的人民愛好甚至是熱愛一般的觀念,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這既源於他們固有的優點,又源於他們固有的缺點。對一般觀念的這種愛好通過長期使用通用的詞語和抽象的觀念,以及如何運用這些詞語和觀念表現在民主國家的語言上面,也體現了這種愛好。這既是民主國家語言的一大優點,又是一大缺點。
民主國家的人民之所以熱愛通用的詞語和抽象的觀念,是因爲這樣表達自己的思想可以將思想昇華,能把大量的對象囊括在一個小小的範圍之內,並有助於智力的活動。
一個民主的作家如果要說一個人有才能,他只喜歡用“才幹”這個詞來抽象地說明,而不會具體地說明才幹的具體應用細節。對於目前發生的一切,他會用“現實”
一詞一筆帶過;對於世界上在他說話時可能出現的一切,他會用“偶然性”一詞去解釋。
民主的作家在不斷創造着這類抽象的名詞,或者使語言中的抽象名詞的含義更具抽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