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面的重要的理由之外,我還可以給出另一項更加直接和有力的理由。這就是:在美國,每個人的私人利益都與他是否服從法律有關,因爲今天屬於少數的人明天可能進入多數的行列,而現在聲稱要尊重立法者意志的人不久可能會要求別人服從他的意志。不管一項法律怎麼讓人惱火,美國的居民都很容易服從它,這不僅因爲這項立法是大多數人的決定,更重要的是,這項立法也是他們本人的決定——他們把它看成一份契約,並且認爲自己也是契約的參與者。
因此,在美國沒有太多的人視法律爲天敵,對法律感到害怕和懷疑,因而也很少有集聚起來鬧事的現象。相反,你卻很容易發現所有的階級都對國家的現行法律極其信任,甚至可以說以一種愛父母的情感對待現行法律。
我似乎不該說是所有的階級。在美國,人們正好把歐洲人的權力階梯顛倒過來,以至於富人的地位與歐洲窮人的地位一樣,所以經常抗拒法律的反而是富人。在本章的前面我曾經說過,民主政府的好處並不像人們有時斷言的那樣是保護所有人的利益,而只是維持大多數人的利益。在美國,窮人處於統治地位,而富人總是戰戰兢兢,害怕窮人濫用手中的權利。
富人的這種精神狀態,也許會讓其內心產生不滿,但社會卻不會因此發生大的動盪,因爲不讓富人信任立法者的理由,同時會使他們不抗拒立法者的命令。富人不敢違法以免使自己失去財產,所以他們不能立法。在文明國家,只有那些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人才會起來造反。可見,民主的法律雖然並不總是值得尊重,卻幾乎總是受到尊重,因爲打算違法的人一般必須遵守他自己制定的並對他有利的法律,而且即使公民可能從違法當中獲利,他們也會考慮到自己的人格和地位,從而不得不服從立法者的任一決定。還有,美國人之所以服從法律,不僅僅是因爲法律是他們自己制定的,而且因爲,當法律偶爾損害他們時,他們也可以修訂法律。也就是說,他們首先把法律當做加於自己身上的災難來接受,然後又把法律當做隨時可以解除的災難來對待。
美國各黨派在政界的活動及其對社會的影響敘述流行於美國的政治活動比敘述美國的自由或平等還難——立法機構不斷進行的重大活動,其實是遍及全國的政治活動的插曲和延續——很難發現美國人只在幹自己的私事——市民社會中的政治鼓動——美國人的實業活動部分地來源於這種鼓動——民主政府對社會的間接好處當你從一個自由的國家來到一個非自由的國家後,你會爲巨大的差異而吃驚:在前者,人們熱火朝天地忙於各種活動;而在後者,人們則是辦事四平八穩,到處安安靜靜,好像一切都停滯了。在自由國家中,改革和進步往往是人們談論的問題;而在另一箇中,除了繼承原有的財富以外,人們不想再創造,只是坐吃山空,沉湎於享樂。但是,鼓勵人們去創造幸福的國家,往往要比滿足於自己命運的國家更富有和繁榮。在拿這兩種國家作比較時,人們簡直不能理解,爲什麼前者每天認爲都需要創新,而後者卻好像對新的事物不怎麼感興趣。
如果說這種說法可以適用於那些仍然保存君主政體的自由國家,或者仍在採用貴族制度的自由國家,那麼,它將更適用於民主共和國。在民主共和國裡,不再只由一部分人民去從事改善社會狀況的工作,而是全體人民都以關切的心情來承擔這項任務。這時,社會不只向一個階級,而是同時向所有階級提供生活的必需品和應有的舒適。
我們可以想象出美國人享有的廣泛自由。由此,人們也能對美國人的極端平等有一個初步的概念。但是,對遍及美國上下的政治鼓動,除非親眼看到,否則是無法理解的。
剛一踏上美國的土地,你就會立刻感覺到置身於一片喧鬧之中。紛亂的喊叫聲此起彼伏,無數的呼聲同時傳到你的耳裡,而每個呼聲都在表達某一社會要求。這時你舉目四望,就會看到人們都在活動着:這兒,有一夥人在開會,討論建立一座教堂的事宜;那兒,人們在忙着選舉一名議員;再遠一點,一個選區的代表們正匆匆趕赴鄉鎮,去研究地方的一些改革事項;在另一處,是一羣放下了田間工作的鄉下人,聚在一起討論在本鄉修路或建校的計劃。公民們集合起來,有的是專門爲了宣佈他們不贊成政府的施政措施,有的是爲了宣告某官員爲本地之父。在美國,還有人認爲酗酒爲國家的主要禍根,他們集合開會,並莊嚴宣佈以身作則,爲禁酒行動做表率①。
唯一可供外界觀察的運動,是美國立法機構不斷進行的巨大政治活動。這個運動,其實只是開始於人民的底層,隨後又逐漸擴大到所有階層的全國運動的一個插曲,或者說是它的一種延續。爲了追求幸福,再也沒有比這項活動更吃力的了。
很難說哪些職位是美國成年人在政治生活中關心的。參與並討論社會管理的問題,是美國人最大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他們所知道的唯一的樂趣。你從這裡可以看到美國人生活習慣中的細節。甚至女人們也經常參加集會,用傾聽政治辯論來消除瑣碎家務的煩惱。對婦女們來說,辯論俱樂部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娛樂場所了。一個美國人,即使不善於交談,他也肯定會辯論;也許不善於高談闊論,卻能說到點子上。他對你談話的樣子,就像在大會上發言;當他講得興致正濃的時候,還會來上一句:先生們!
在某些國家,居民們總是抱着厭惡的態度來對待法律賦予他們的政治權利。他們認爲參與公共利益活動是浪費自己的時間。他們樂於把自己關在狹小的自私的圈子裡,四周築起高牆挖上深壕,好與外界完全隔離開來。
美國人恰恰相反。如果叫他們只忙於個人的事,他們的生存就將失去一半的樂趣。他們將會在日常生活中感到極大的空虛,甚至覺得有無法忍受的痛苦②。
我深信,倘若將來有一天在美國竟然建立起制度來,它在消除自由所形成的習慣上,將要比在壓制人們對自由的愛好上遇到更大的困難。
由民主政府引入政界的這種此起彼伏的狂熱鼓動,隨後便擴展到了整個市民社會。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民主政府的最大優點,但我衷心祝願民主政府的成就在將來會更好。
毫無疑問,人民涉足公共事務時,往往會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但是如果不提高人民的思想境界,不讓人民擺脫陳舊的思維,他們就無法參與公共事務。被委任管理社會的人,都能對自己的地位有一定的認識。這樣,由於他手中有權力,便能讓有知識的人爲他服務。在人們紛紛向他求援卻又企圖以各種方法欺騙他的時候,他也從中吸取了教訓。在政治上,他所從事的活動雖然不是他的本行,卻能使他對此項活動產生強烈的興趣。人們每天都向他提出關於增進公共財產的建議。於是,他自己也產生了要增加自己的私人財產的願望。他也許並不如他的前任德高望重和幸福,卻要比前任見識廣博和積極進取。我深信,美國的民主制度與物質條件相結合,雖然不像人們所認爲的那樣是國內巨大的實業活動的直接動因,卻是間接的動因。這種實業活動並不是法律的創造,而是人民通過立法得以學會創辦的。
當的支持者聲稱,一個人單獨去做他所承擔的工作會勝過由多人管理的政
①各地的禁酒協會是一些表示保證戒酒的人成立的團體。我在美國考察時,禁酒協會總計已擁有27萬多名會員。但它在賓夕法尼亞州還收效不大,該州的全年酒類消費量爲5萬加侖。
②這種現象,在古羅馬就已被最初幾位皇帝所察覺。
孟德斯鳩曾說過,讓一些羅馬公民最痛苦的,是使他們在從事一項政治鼓動之後便立即回到平靜的私人生活中去。府去做同樣的工作時,我認爲他們說得比較正確。假如雙方的才力相等,那麼一個人主持的政府會比多人主持的政府更具有連貫性,更堅定不移,更能準確甄選官員,思想更統一,工作更細緻。否認它的人,不是從來沒有見過民主共和國,就是隻根據少數例證作判斷。即使當時的地方環境和人民傾向允許民主制度存在,民主制度也不能立即拿出一套關於行政管理和政府建制的好方案,也的確如此。由民主自由舉辦的事業,不能各個都像開明所做的那樣完善,它往往在一項事業成功以前就半途而廢,或是拿事業去冒風險。但是時間可以證明,它舉辦的事業將會比舉辦的越來越多。雖然它辦好的事業較少,但數量上卻很多。在民主制度下,浩大的壯舉並不是由公家完成的,而是由私人力量完成的。民主並不能給予人民以最精幹的政府,但能提供最精幹的政府往往不能給予的東西:使整個社會充滿長久的積極性,具有充沛的活力,充滿離開它就不能存在的,不論環境如何不利都能創造出奇蹟來的精力。這纔是民主的真正好處。
在基督教世界的命運還難以預料的今天,有些人便急於在民主尚在成長的時候攻擊民主,污衊它是一種敵對的力量;還有一些人,卻在把它作爲無中生有的新神加以崇拜。但是,雙方對他們所仇恨或膜拜的對象的認識都很片面。他們在黑暗中互相攻擊,但只能偶爾擊中對方一下。
你要求社會和政府做些什麼呢?對此,我們需要加以說明。
你想使人們的頭腦達到一定的高度,從而能夠以寬宏大量的眼光去觀察這個世界上的各種事物嗎?你想讓人們鄙視物質財富嗎?
你希望養成和保持堅強的信念嗎?
你想使風尚高雅、舉止文明和藝術綻放異彩嗎?你嚮往音樂、詩歌和榮譽嗎?
你試圖發動一個民族對其他一切民族採取強力行動嗎?你打算開創偉大的功業,而且不管成敗如何,只要名留青史嗎?
如果你認爲人生在世的主要目的就是這些,你就別指望民主政府,因爲民主政府肯定不會把你帶到這個目的地的。
但是,假如你認爲把人的智力和道德用於滿足物質的需要並創造福利是有益的;假如你覺得理性的判斷比天才更能對人們有利;假如你的目的不是造就勇敢的美德,而是建立起溫良的習俗;假如你喜歡看到弊病少造成一些禍患,而且只要沒有重大的犯罪,你寧肯少見到一些高尚行爲;再假如你以在一個欣欣向榮的社會裡生活而知足,卻不以在一個富麗堂皇的社會裡活動而得意;最後假如在你看來政府的作用不在於使整個國家擁有儘可能大的力量或儘量高的榮譽,而在於使每一個公民享有更多的福利和免遭禍害;那麼,你就得使人們的身份平等和建立民主政府。
假如已經沒有了選擇的時機,而且最高權力在不徵求你的意見的情況下就已經把你推進這兩種政府中的一種時,你至少應從你被推進的那個政府中吸取它可能提供的全部好處,並在你認清那個政府的善的一面和惡的傾向以後竭力抑制後者而發揚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