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和兒子將以何種方式重逢,雲小荷在夢中幻想過無數遍,卻一次又一次化爲泡影。
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的,抱頭痛哭互訴衷腸的,激動的不能自已現場暈厥的,又或者在一羣人中不受干擾徑直走向對方……
好多好多,每每打溼枕頭。
可今日一見,卻哪一種都不是。
原來幻想永遠都是幻想,總是不自覺地向着美好的一面靠,卻往往忽視其現實性,殘酷性。
“這位兄臺,小女說你找我?不知有何貴幹?”
朱迎根身形不高不矮,憨厚中帶着一副麻木不仁的苦相,大冬天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無袖坎肩,頭上冒着熱氣,惹得懷中的女兒好奇地用小手去摸他的頭髮。
他自問不認識陳剛,出於禮貌,耐着性子沒離開。
“對,是我找你!雲嬸兒……”
從小女孩進屋開始,雲小荷就沒眨過眼,就那樣定定地看着朱迎根從裡屋走出來。走到院子裡,與陳剛隔了幾步面對面站着,眼裡全是迷惑。
他正在後院劈柴呢,都是趕着用的。
那不甚鋒利的斧子也是向山下朱大娃家借的,那是村裡唯一肯借東西給他的人。
聽陳剛喊自己,雲小荷的眼淚一下子便流了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止都止不住。她慢慢地推開竹籬笆門,朝朱迎根走了過去,試圖在他身上找到許亮亮小時候的影子。
只可惜,人是同一個人,但已經從六歲長到二十歲,她心中的那個矮矮的跟在她身後甜甜地喊孃的小男孩的影子,與眼前健壯的身體根本重疊不上。
這讓她很是慌張,手足無措。
“這位嬸子,這是怎麼了……”
一來就哭,也不說話,莫非認識他爹孃?
出於禮貌,朱迎根只好硬着頭皮將人迎進堂屋,自己則跑到竈房去倒了兩碗水,那水還是涼的。
家裡窮,實在沒什麼可招待客人的。
另一邊,朱四柱和婆娘查三娘原本在山下菜地澆水。今冬有些乾旱,菜蔬死貴死貴的,他們還指望着這一畦菜地能夠換點銀子,換點油鹽錢。
剛澆了一半,便遇見挑着農家肥的黃婆子。查三娘正猶豫着要不要打聲招呼,怎料黃婆子十分反常地先開了口,惹得查三娘一陣恍惚。
這婆娘最是勢力,從不主動與他們交談的。
“嘖嘖嘖,查三娘,也就是你還穩得住,還有心情在這裡弄這一點不值錢的菜。方纔有個婆娘提着大包小包地往你家去了。我瞅着那眉眼,似乎與你家迎根有些掛像,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找上門來了!”
“嘖嘖嘖,造孽啊……”
點到即止,黃婆子的話戛然而止,挑着農家肥扭着大屁股、臉上帶點八卦的表情走遠了,幸災樂禍大於八卦,她還要忙着把這個勁爆的消息快速傳出去呢。
稍微愣了片刻,查三娘“嗷”地一聲丟下瓜瓢,踩倒一棵菜都沒發現,像一顆炮彈似的往山上衝。
朱迎根是她花了十多年的積蓄買來的,一泡屎一泡尿好不容易養大了,又傾家蕩產地爲其娶上媳婦,纔給了她生了一個孫女,生下孫子是遲早的事。
家裡剛剛開始好過一點,那女人憑什麼來摘桃子?
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賣了娃?
帶着兇狠的表情衝進屋,便見雲小荷和陳剛在堂屋裡對坐着,朱迎根則抱着女兒站在一旁,看樣子,倒像是還沒發展到那一步?
“聽說家裡來了客人,你們是……”
說着便端起一碗水仰着脖子喝乾,這一路跑得實在辛苦。
裝糊塗誰不會呀,狠心的女人,涼水也不給你喝!
見陳剛一臉爲難,還拉着朱迎根往外走,雲小荷這才暫停悲傷。是了,她今日是來認回兒子的,愣住這裡只知道哭算什麼!
“大妹子,我孃家姓雲,從無極縣趕過來的。感謝你把我的亮亮養的這樣好,我……我給你磕頭……”
說着便在查三娘跟前跪了下去,卻一把被人扶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更不認識你!什麼亮亮亮亮的,我們家可沒有!那是我兒子,朱迎根,你認錯人了!好了,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吧,我還忙着澆地呢……”
說着就往外趕人,雲小荷急的跟什麼似的。
雖然還沒最終驗證,但她有九成把握,朱迎根就是她的兒子,那個苦命的孩子!
“大妹子,我知道這些年你們辛苦了,所以我也不是來搶孩子的,我只是……只是來看看他過得好不好,來認認親。自從被他爹賣了,已經十多年了,我每日每夜都睡不着……”
“我說了,他叫朱迎根,不是你的什麼亮亮!還有,你趕緊走,要不然我去叫村裡人評評理,哪有你這樣的,莫名其妙跑到人家裡亂認親!拿走,統統拿走!”
說着便將雲小荷帶來的東西推給雲小荷,把人往外推。
認親?說得好聽!只要她一鬆口,承認這個孩子是當年買來的,眼前這個女人就會跟她搶孩子!
這件事,哪怕鬧大了,村裡人也是會幫他們的。
見對方胡攪蠻纏,雲小荷也不示弱,她尋找了多年的兒子,現在就在眼前,憑什麼不能相認!
哪怕今日干上一架,也不能阻止她認親!
“你敢對着滿天神佛發誓麼,說這個孩子是你十月懷胎親生的?是你們老朱家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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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聽到雲小荷兩人糾纏的朱迎根頓住了,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開,彷彿被抽乾了力氣:經過幾次轉手,賣到朱家時他已經八歲,自然知道自己不是查三孃親生的。
再說了,村裡人可不是嘴巴嚴的,尤其是有些婆娘,心思不那麼純善,總是有意無意地問他記得起當初的家不,纔不管小小少年的痛處。
而堂屋裡那個女人,真的是自己的親生娘麼?
忍了忍,最終還是沒轉過身去看雲小荷。
聽把他賣到朱家的那牙婆說,他爹孃實在過不下去了,下面還有一溜孩子,這才把他賣了!
既然這樣,現在又何必找上門!
哪怕發達了,那也與自己無關!
這時,朱四柱和兒媳婦劉帶弟也回來了,一進院子便見朱迎根愣愣的跟木頭樁子似的,也不知道在想啥。而堂屋裡,查三娘正在和一個穿着還不錯的女人怒目而視。
“爹,這是怎麼了……”
見朱四柱不理他,直接進了堂屋,劉帶弟更加好奇,對陳剛淡淡一笑,拉着自家男人就往外靠了靠,這才接過他懷裡的女孩,神秘地問。
“當家的,那是誰啊?”
劉帶弟朝堂屋努了努嘴,重點看了看地上的那幾個紙包。其他的不知道包着什麼,但最大的那個被弄破了,儼然是一塊肥豬肉,起碼好幾斤!
她可沒聽說過朱家有什麼富裕的親戚!
可若不是親戚,幹嘛送這麼大的禮?
聞言,朱迎根先是沉默,直到被劉帶弟掐了幾下,這才低沉地以只有自己和劉帶弟才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兩個字,“我娘”。
然後便深深地低着頭,顯然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無論心裡再怎麼怨恨,他還是想過雲小荷的。
只是,他現在已經長大,爲人夫爲人父,哪怕再想,也不像小時候那樣需要親孃了。
“你親孃?媽耶,這真是……這真是……”
眼睛轉了幾轉,劉帶弟迅速做了個決定。
“當家的,去竈房把燒火凳端出來招呼這位兄弟……爹,娘,來者是客,你們看要不先坐下來聊?哪怕天大的事,也是可以商量的,不是麼?”
到底是她男人的親孃,看樣子還挺富貴的,至少比她們家強得多。眼前這樣的情況,她不出面誰出面?
面子又不值錢!
萬一,萬一靠的上呢。
劉帶弟這麼一鬧,查三娘和朱四柱心想也是,反正人是絕不會讓雲小荷帶走的,天底下也沒這個道理,但是他們似乎也不該攔着人家認親。
僵持了一會兒,雲小荷掐了掐手心,在心裡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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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花早就跟她說了,這種事只能徐徐圖之,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易地而處,若是自己遇到這種情況,只怕比查三娘更狠,早就拿起扁擔趕人了!
時間是恩人,也是最大的敵人。
“妹妹,是我魯莽了,我給你和妹夫公賠個不是!”
“誰是你妹妹,你可別亂喊啊!”
“有了這層關係,我是認定你和妹夫了,以後也會經常上門來看你們的。你是……”
“嬸子,叫我帶弟就行。小花,小花……”
抱着女兒,一疊聲讓朱小花喊奶奶,可把雲小荷給激動的,當場掏出那對銀手鐲給朱小花帶上,喜得劉帶弟恨不得立刻跪下叫娘。
至於另外一對,暫時用不上。
她果然沒有看錯,這是個富貴的!
“帶弟啊,初次見面,娘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麼,那,這是給你的……還要勞煩你把這些撿起來料理晚食。”
“不麻煩不麻煩,應該的應該的……”
捏了捏雲小荷遞過來的布包,劉帶弟暗喜,就這個形狀,一根銀簪子是跑不了的!這樣的婆婆纔是真正的婆婆嘛,哪裡像眼前這個,摳的要死,廢話也多。
當初,見她生的是丫頭,那臉色別提多難看了。
看了眼查三娘憤怒的眼神,劉帶弟拿着東西趕忙跑了。又見陳剛自顧自坐在那裡,拉了朱迎根就進了竈房,一面麻利地切肉,一面數落站着燒火的男人。
“不是我說你,剛剛你怎麼不去勸勸呢!就由着他們鬧下去?白白傷了和氣,還讓村裡人看笑話?”
“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