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無雙大步走在通往宮外的直道之上,身後留下一長筆直的腳印,上京城也已經開始下雪了.閔若英這一年來,也在不斷地裁減宮中用度以及人員,現在的楚國皇宮中之內,連打掃直道積雪的人員也已經不足了麼?
可是以現在楚國的現狀,這些小手段又能改變什麼?無外乎也就是向外界傳遞一個皇帝也在節減度日罷了.
現在的楚國,可以說是亂象橫生,皇帝在拼命地想法設法的節減,只求能多餘下些錢來投入到軍備到中去,今日在宮中,閔若英招待自己的茶,就不是今年的頂級貢茶,而是往下的陳茶了.楚國現在最好的,最頂級的東西,都已經被賣到了明國.
想到先前自己虎牢去見秦風的時候喝到的今年最新的貢茶,卞無雙不禁搖了搖頭.
皇帝在努力,但他的手下可不見得是這樣想的.無數的官吏,都在想法設法的爲自己多撈一些錢,楚國的地基正在被瘋狂的挖掘着,這幢大廈現在已經是千瘡百孔,風雪飄揚了.
自己剛到上京不久,昌隆在楚國的大老闆便來拜會自己,隨身帶來的一份帳薄,卻是讓自己悚然而驚,楚國財政日見凋蔽,而楚國相當一部分官員在昌隆的存款,卻在以驚人的速度上漲.
卞無雙自然知道這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大掌櫃給自己看這個東西是爲了什麼,那自是有人讓他來提醒一下自己,讓自己更多的瞭解到楚國的現狀,讓自己明白,楚國已經再無回天之力了.
接下來這樣的提醒很多,也讓卞無雙心中的震驚達到了極致,大明對於楚國方方面面的滲透,竟然已經達到了這種地步,便是秦國這個馬上就要亡國的國度,恐怕也沒有這麼誇張吧?
最近的一個提醒,是關於楚國土地兼併方面的情報,不知明國的這些情報人員是怎麼拿到這些東西的,但卞無雙並不懷疑這些東西的真實性.
大量的土地在向着極少數人的手中集中,而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土地和人口從楚國的帳冊之中消失了,成爲了隱田,隱戶,當然,隨之而來的便是稅賦的流失.
這種土地的拼命集中,有時候能穩定一地的情況,隱田隱戶不必再向朝廷繳納賦稅而只需要向主家繳納一部分,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他們的負擔,也讓他們能活下來.但更多的,卻是在兼併土地之中的無所不用其極,從而導致了更多的人家破人亡,無路可走.
而這,便是大量的造反的由來.
人,連最本的存活下去的條件也沒有了的時候,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自然要抽出刀子造反了.
大明對於楚國的滲透是全方位的,無死角的,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無孔不入.只可惜,楚國上下,還沒有真正注意到這個問題,或者他們也注意到了,但卻無可奈何.
卞無雙猛然停下了腳步,直道的前方,一個身着鬥蓬的人,靜靜的站在哪裡,恰好擋在他出宮的道路之上.
他擡頭,凝視着對面的攔路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秦國的長公主,七年之前嫁入楚國,現在是閔若英的皇貴妃.
他走了過去,站在了對方的面前,雙手抱拳,躬身爲禮:”臣見過貴妃娘娘!”
不再稱對方爲長公主,自然就是不再自認爲秦臣.
“卞無雙,你對得起我父皇嗎?你對得起大秦嗎?”皇貴妃的聲音有些尖利,有些咬牙切齒,也有些泫然欲泣.
秦國正當危望之機,卞無雙率三十萬軍民背秦投楚,從背後捅了馬越重重一刀,在這個即將墜落的國度身上又重重的踩了一腳.如果說先前秦國還剩下最後一口氣,但卞無雙走後,秦國便是氣若游絲了.
卞無雙不走,大明必然還要防備着他率軍來援,卞無雙本身便善用軍,麾下五萬將士更是能征善戰之輩,如果他肯竭力相助,當然能牽制住大明相當多的人馬,爲大秦續上這一口將要斷了的氣.
但卞無雙選擇了另一條路.他的選擇,加速了秦國的滅亡速度,現在的秦國,能夠堅守的,便只剩下雍都了.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攻不破的城市,即便硬打不破,便是困,也足夠將你困死.
皇貴妃的責問,沒有讓卞無雙感到絲毫的羞愧,他站直了身子,認真地看着皇貴妃,”貴妃娘娘,卞某自問,對得起.”
“好,真是好一個對得起.你這樣的人,終將爲世人所唾棄,你以爲楚人就會看得起你這種背主求榮的人嗎?”皇貴妃怒極反笑.
“他們看不看得起我,我一點也不在乎.”卞無雙冷冷地道:”好教皇貴妃得知,可不是我放棄了皇帝,而是皇帝放棄了我.虎牢事變之後,如果他不殺鄧洪,事情還有轉機,可是他悍然誅了鄧洪滿門,以致於逼反了青州兵馬.集結大軍之時,我可是爲他又送上了五萬兵馬,如果這個時候,他肯招我回京,以我爲帥守衛國土,雖不敢說擊退明軍,但至少不會敗得這樣乾脆.我在青河郡等着皇帝的招喚,但等來的卻是御駕親征,然後一敗塗地.”
他有結譏誚地看着對面的女人蒼白的面孔:”皇帝自己要滅亡,那誰人還能幫得了他?鄧氏已經被滅了滿門,我卞氏難道還要和他們綁在一起,然後也滿門滅絕嗎?皇貴妃與其等在這裡責問我,還不如回到自己宮中,好好的培育自己的孩子吧,好歹,那也是馬氏的血脈.”
丟下這句話,卞無雙繞過了皇貴妃,大步離去.身後傳來了女人壓抑不住的哭泣之聲,卞無雙此言,無疑已是向她說明,雍都必不可守,馬氏必然滅亡.她身處深宮,消息不靈,今日來此,也不過是最後向卞無雙確認而已.
別說她只是楚國的一個毫無依靠的皇貴妃,即便她是皇后娘娘,又能如何?依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秦國最終滅亡.宗廟不存,她的根兒自然也就沒有了.
沉重的宮門在卞無雙的面前敞開,一股狂風夾雜着雪花自城門洞子裡劈頭蓋臉的向他打來,他陰沉着臉,大步走了出去,外面,隨他前來的護衛正備好了馬車,等着他的到來.
坐進了溫暖的馬車,卞無雙緊緊握着的拳頭才緩緩的鬆開,掌心有絲絲鮮血滲出,那是被他的手指甲生生掐出來的.
若不有可能,誰願意走到這一步?自己只不過是在家族與國家之前,選擇了保全家族而已,與國偕亡,史冊之上或許留下一個好名聲,可傳承數百年上千年的卞氏家族就此不存,那自己死後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卞氏的存在,可比秦國的存在要久遠得多,當年曹氏篡亂,卞氏擁馬氏聚兵西部自立,可以說,沒有當年的卞氏,就沒有馬氏的秦國,至於鄧氏,只不過是後來馬氏爲了抑制卞氏勢力而扶植起來的後起之秀罷了.
馬氏因卞氏而興,也興卞氏而滅,世道循環,莫不如是.
卞氏入楚,在進入上京城之後,閔若英不斷親迎出京,更是在京城富貴雲集的銀湖街賜給了他一座豪華的府邸,佔地上千畝的這座府邸,即便是在銀湖街,也是數一數二的大豪宅了.精巧的格局,巧奪天工的設計,比起他在雍都的那座府邸,可要精美得太多了.
秦人尚簡約大氣,楚人尚精緻細膩,便是這兩座宅子最大的區別了.
“父親,此行不順利麼?”看着臉色陰鬱的卞無雙,卞文忠有些不安地問道.
卞無雙搖了搖頭:”出宮的時候,長公主攔路責問!”
卞文忠臉色微變,如果說他們在楚國還有誰是他們最不願意碰到的人,那無遺就是長公主殿下了.卞文忠與長公主年齡差不多,更是從小一起到大的玩伴,相互之間極其熟悉,只是後來長公主遠嫁楚國,這才斷了聯繫.
“秦國之事,需怪不得我卞氏,大勢如此,如之奈何?”卞文忠低聲道.”也許我們能做的,就是在未來盡力保住她一條性命罷了.”
“好了,這樣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卞無雙擺了擺手,”我的建議已經盡數被皇帝採納,我將被任命爲楚國東部邊軍副帥,將主持反攻東部六郡事宜,不日便將啓程赴荊湖.而你,會被任命爲平叛招討大使,率兩萬子弟兵,平滅楚國境內現在四處氾濫的叛亂.”
卞文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父親,我需要做到那個程度?”
卞無雙伸手扯過來一副地圖,伸手在地圖之上深深的掐了幾個指甲印,”叛軍自然要平滅,這些人只破壞,不生產,到那裡都是害蟲,將其中的烏合之衆消滅掉,而將他們的精銳,一點一點的逼到這幾個郡治.”
卞文忠看着被父親點出來的幾個區域,他們不約而的都掐住了上京城往外的要道.心中已是恍然,”這些所謂的精銳,已經被明人滲透了麼?”
卞無雙看了兒子一眼,”其它的你不必知道,只管將這些叛軍往這些區域趨趕,把叛亂縮小到可控的範圍之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