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矮墩墩的副將郭儀走了進來,熟不拘禮地拖了一張椅子坐在了孫承龍的正對面,將手裡剛剛收到的一份最新的軍報放在了他的面前.
“孫兄,潤澤打得太苦了.”他看起來有些擔心,”一萬餘軍隊,現在只剩下了不到五千人,潤澤竟然親自上陣了,身被創十數處啊.”
孫承龍的臉色沒有絲毫的變化,擡頭看了一眼郭儀,”他身爲統兵大將,與強敵面對面,正當如此,有什麼不對嗎?”
郭儀嘿的笑了一聲,”那可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
“你的兒子已經戰死沙場了.”孫承龍淡淡地道:”無數大楚人的兒子都戰死沙場了,孫潤澤爲什麼不能戰死沙場呢?這是武將本份.”
聽到孫承龍的話,郭儀本來挺直的脊樑瞬間垮塌了下去,神色也顯得有些萎糜起來.好半晌才苦笑道:”我只是希望,這些戰死的英靈都會死得有意義.”
“郭兄,你這樣想就是錯的,有沒有意義,不是現在能評判的,只能留待史書去評價,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孫承龍站了起來,臉色嚴肅地道:”這些話,你在我這裡說說也就罷了,萬萬不可在其它人面前流露出一分一毫.”
“這是當然.”郭儀點頭道:”我也是宿將了,輕重緩急還分不清嗎?其實你可以將你的真正計劃告訴給潤澤,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像現在這樣明知是飛蛾撲火,還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我是真擔心啊.”
孫承龍搖了搖頭:”不管是宿遷也好,還是江上燕也好,哪一個不是赫赫有名的百戰大將,想要騙過他們,談何容易?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就是要舍了自己的孩子,將這兩頭餓狼給套住啊,正因爲潤澤不知道,所以才能像現在這樣不顧一切,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宿遷江上燕這樣的人,不會再有任何疑心,纔能有利於我們接下來的計劃展開.”
“可你想過沒有,潤澤那裡打得那樣苦,我們卻一直沒有援軍派過去,他們不會起疑心嗎?”郭儀敲了敲桌子,”過猶不及,過猶不及啊!”
“援軍已經在出發的路上了.”孫承龍揚了揚手中的一份東西,”整整五萬大軍,如何?”
“你應該還早一點派他們上路的,現在潤澤所部已經打殘了,如果我是宿遷,就會在這個時候發起反攻了.”郭儀嘆道:”宿遷手中有近兩萬人馬,還有江上燕的近萬騎兵,現在他們有能力將潤澤的大營打下來.而潤澤是絕不會逃跑的,他一定會死戰到底.”
“如果堅持不到最後那一刻,那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孫承龍聲音低沉地道,”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將他派到那裡去,向他下達了不準後退一步的命令,就已經準備好了接受這樣的結局.”
郭儀重重的一拳擂在大案之上,咚的一聲巨響:”潤澤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將宿遷和江上燕他們這些人斬盡殺絕.”
孫承龍哈哈一笑:”不管潤澤有沒有事,我們本來就是這樣計劃的,明軍勢大,卻也驕狂,如果我們能將宿遷和江上燕這兩支兵馬盡數殲滅,不敢說扭轉戰局,至少我們能極大地延緩秦風中路大軍進攻的步伐,將他們牢牢地拖在相州,這樣朝廷便會有餘力去對付另外兩支明軍.郭兄,這一場大戰,我們的確打不贏,但我們卻可以將戰爭打成一鍋亂粥,讓明軍不得不付出慘重的代價,當這個代價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秦風他就不得不想一想後果了.所以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在這一戰之中,根本就不必計較後果,因爲我們退一步,就什麼也沒有了.後面就是萬丈懸崖,我們退無可退了.”
“秦風的主力與宿遷和江上燕的前鋒之間,大概還有五天的距離.”郭儀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猛地推開了窗戶,厲聲道:”五天時間,足夠了.孫兄,我這便去了.”
“小心一些.活着回來.”孫承龍點了點頭.
郭儀呵呵一笑:”宿遷,江上燕的主力都在高梁河北,留在南岸的部隊數量有限,更多的倒都是些傷兵,我能有什麼危險,放心吧!我燒了他們的糧草,斷了他們的後路.到是你這邊,可是有硬仗要打,一旦後路被斷,這兩頭餓狼可能會更加兇狠.”
“我不怕死人.”孫承龍呵呵笑道:”哪怕這五萬大軍都死光了,我在相州還有十萬人可以調用,但殲滅了宿遷和江上燕這兩萬步兵一萬騎軍的意義可就大了.我倒是要看看,在這樣的戰損面前,秦風是不是還那麼信心十足的想要滅了我楚國.”
“如果真能這樣與明人換兵,我們倒是划算的,我們左右已經快要變成一個乞丐了,不怕更窮一些.”郭儀大笑着轉身,向着門外走去.
淅淅瀝瀝的春雨不大會兒便將他全身都淋溼了.
距離宿遷與孫潤澤鏖戰的地方大約五十里的高梁河上游,有一條被當地人叫做柺子河的支流,如今卻是沒有什麼河水,河牀大部分裸露在外,只餘下最中間還有最多十餘米的河水在靜靜地流淌,江上燕的騎兵斥候曾抵達過這個地方,但沿着高梁河巡邏的他們,並沒有對這條小小的柺子河給予太多的注意力.因爲高梁河上,這樣的支流實在是太多了一些.再往後,孫潤澤向着宿遷的陣地發起了兇悍的一次又一次的反擊,江上燕所部騎兵也加入到了這場作戰當中,巡邏的騎兵便再也沒有抵達如此遠的地方了.
柺子河之所以有這麼一個名字,就是因爲他在向着相州內地延伸了數十里的距離之後,驟然之間便拐了一個大彎.就在這個拐角處,一座土壩正矗立在河中央,將河水盡數攔住,只餘下了一個小小的豁口,仍然在向下流傾泄着不大的河水,努力地保證着柺子河不斷流.
雨連下了好幾天,土壩的下游河水已經在不引人注意的上漲,而在土壩之上,柺子河的河水,已經快要漫到壩頂了.
如果宿遷和江上燕此時發現了這裡的秘密,一定會大驚失色,因爲不僅僅是柺子河的河水,更讓人望而生畏的是壩上的河水之中,密密麻麻地漂浮着無數的巨大的圓木,幾乎一眼望不到邊.
一名楚軍將領此時正蹲在壩頂之上,看着快要漫壩的河水,滿臉的愁容,如果再不發動攻擊,這道簡易的土壩必然會撐不住了,這兩天的雨,已經讓這道土壩的抵抗力達到了極致.
“還能撐多久?”他看着身邊一個同樣滿臉愁容渾身泥漿的老者,問道.
“如果雨還一直下,最遲明天,就會漫壩,到時候就再也擋不住了.”老者道.”將軍,什麼時候才能發動啊?”
“應當快了,應當就是這兩天了.”將領喃喃地道.
風雨之中,突然傳來了急驟的馬蹄之聲,將領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喜色,邁開大步便迎向了馬蹄之聲傳來的方向.
“大將軍有令,明日凌晨十分,決堤.”馬上騎兵翻身下馬,將一枚令箭遞到了將領手中,道.
柺子河上游數裡處,士兵們揮動着鋤頭,掘開地上鬆軟的沙土,將一艘艘小船從沙子之中挖了出來,擡頭來到河邊,一艘接着一艘的小船被粗大的鐵鏈,麻繩緊緊地拴到了一起,一艘接着一艘地向着對岸延伸而去.
一塊塊的木板被鋪在了小船之上,伴隨着叮叮咚咚的鐵錘敲擊之聲,一道浮橋正在成形.
岸邊,郭儀牽着他的戰馬,冷冷地看着下游不遠處,那裡現在還是一片平靜,但到了明日凌奪,安靜的柺子河,就會發出驚天的怒吼,無數的巨木,將隨着洶涌的河水一路向下,將宿遷建在高梁河上的所有棧橋全部摧毀.
他的眼中露出了殘忍的笑意.
他的兒子死了.不是死在戰場之上,而是死得莫名其妙,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但郭儀很清楚,兒子一定沒了.
兒子是跟着文福益一起去津州接手宿遷的兵權之時失蹤的,作爲一個很有前途的年輕的將領,很受文福益看重的他,本來該有一個光明的前程.只可惜,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如果兒子是戰死在沙場之上,就像現在孫潤澤正在做的那樣,郭儀也不覺得有什麼,至少那樣的死,是光輝燦爛的,身爲將門世家,他有這個自覺,但像那樣死得無聲無息,死得一文不值,就讓郭儀分外的憤怒.
“我會找你們討債的.”他喃喃地道.看到浮橋終於抵達了對岸,看到造橋的士兵們躍上了對面的河堤,他翻身上馬,一挾馬腹,緩緩地向着前方走去.輕帶馬繮,他騎着戰馬,得得的向着對岸走去.在他身後,五千火鳳騎兵牽着他們的戰馬,小心地跟在他的後面,一隊接着一隊地渡河.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敢像他那樣,騎着戰馬走在起伏不定的浮橋之上.
五千火鳳軍盡數過河之後,天色也漸漸放亮了.郭儀眯起了眼睛,大吼道:”全軍,出擊.”
五十里路,對於騎兵來說,並不是一個很長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