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致很小的時候就認識郭九齡了,那個時候,還在上京城胡混的他,害怕的人並沒有幾個,而安如海,郭九齡便是這其中的兩個。要是落在這兩人手裡,往往都是要屁股開花的。他們絲毫都不會因爲爺爺楊一和的權勢便對他有所優容。
從爺爺楊一和哪裡,楊致也知道了郭九齡很多的往事。所以比起一般人,他對郭九齡認識很深,極爲了解。這是一個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傢伙。爲了達到自己的目標,他們不惜犧牲一切,只要他認爲值得,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就像這一次,出賣上百的弟兄來換取控制內衛,在郭九齡看來,就是一樁極其划算的買賣,稀里胡塗死掉的那上百密諜只怕到最後也不會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而郭九齡就是要以這百餘人的性命來換取將來進攻上京城時的出其不意,來換取更多的將士性命。
單純從利益角度來看,這的確是沒有錯誤,但楊致卻不太能夠接受這種操作方法,易地而處,如果自己是這百餘人中的一個,如果知道了真想,想必也很憤怒。
但楊致卻無法指責對方,因爲郭九齡將自己也搭了進去。
他生於斯,長於斯,最終,他也決定死於斯。
楊致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郭九齡的決定,而且內心深處,他也極其迷茫,他無法判斷郭九齡此舉,到底是對還是錯。
一夕長談之後,楊致灑淚與郭九齡告別,走出這間院落的時候,他回頭再看了一眼仍然站在那裡衝着他微笑的郭九齡。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眼了,以後,他再也看不到這個曾經讓他痛恨,讓他害怕,讓他尊敬的老者了。
寒風凜冽之中,楊致的身形落在了城樓之上,轉過身來,看向這個充滿着他童年美好記憶,也充滿着他成年之後苦痛回憶的城市,這一次離去,回來的時候,必然是大明兵臨城下的時刻。
他伸開了雙手,突然之間放聲長笑起來,笑聲如滾滾洪流,倏然之間驚醒了寂靜的黑暗,城牆之上驀然之間亮起了無數的燈火,人影幢幢之間,兵甲聲聲,向着他所在的方位奔來。
他飄然而起,如同一片飛絮,向着城外落去。
腳剛剛落地,微一借力,整個人便向前急速掠去,只留給了那些城樓之上面面相覷的守城官兵們一個挺拔的背影。
臉上微微一涼,楊致伸出手來,看着落在手心裡的一片晶瑩的雪花融化成水,不由得冷笑起來。
今天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啊!
他想起了郭九齡的話,今年會下很大的雪,閔若英的這個冬季,很不好過呢!
大雪啊,你就來得更猛烈一些吧,好用你那潔白的身軀,掩蓋這個城市那無窮的罪惡,還有仇恨。
楊致在夜色之中飛速前進,雪並沒有下下來,在飄下幾片之後,最終還是變成了菲菲牛毛細雨,看似不大,卻溼冷入骨。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身後多了兩個人,一語不發地跟着他向前方而去,一直到了離上京城數十里外的一處不知名的小山附近,這才停了下來。
“將軍。”身後兩人中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走到了他的身邊,將身上揹着的一個包裹解了下來,遞給了他。
“千面,雷暴,你們兩個在這裡等着我。”楊致接過了包裹,對着兩人道。
看着楊致向着這座小山行去,雷暴有些迷惑地看向千面:“千面兄,這山上埋着將軍的親人?”
千麪點了點頭:“楊氏數百口子,被閔若英斬首,最後被人收斂安葬在了此處。上至花甲老者,下至襁褓嬰兒,除了楊致將軍,無一幸名。”
山上並不是亂葬崗,相反,草木繁盛,碗口粗細的樹,比比皆是,楊致撥開亂草,在其中行走了片刻,最終停在了一個碩大的圓形凸起之前。如果不是知道內情的人,只會認爲這一片隆起,只不過是這山勢的自然起伏,而楊致卻知道,這個圓形的凸起之下,便葬着他楊氏一族幾百口子人。
如今,他們都深掩在密林之下,荒草之中。
打開包袱,從內掏出一大把紙錢,手腕一振,無數張紙錢如同雪花一般飄落而下,取出香燭,點燃,楊致跪下,重重地向着這片地方叩了三個響頭。
站起身來,楊致再向前行了數十步,終於看到了另一個小小的墳頭。這是這裡唯一能看得出來的是一座墳墓的所在,正好處於四株大樹之間。當年建起這座墳瑩的人並沒有立下墓碑,卻在這個墳頭的四個方向上各自種下了一株小樹,再將墳頭周圍用石板壓住,如今十餘年過去了,當年的小樹早就長成了碗口粗細的大樹了。
楊致走到了這個小小的墳頭之前,跪了下來。
“爺爺,不孝孫兒來看您了。”他嗚咽着匍匐在地上。
這裡雖然埋葬了數百人,但有資格獨自擁有一座墳瑩的人,無疑便只有當年楊氏的主人,大楚首輔楊一和。
點燃香燭,拋灑紙錢,又從包裹之中取出一壺酒和兩個酒杯。
“爺爺,孫兒已經調皮,讓您操碎了心,光爲我擦屁股了,我卻還以爲這是應當應份的,逢年過節,便是向您叩頭,也只是想從您那裡多弄點銀錢來花,長了那麼大,卻沒有正兒八經的好好的陪您吃過一頓飯,喝上一頓酒。”楊致盤坐墳前,說着說着,聲音便哽咽了起來:“等到孫兒知事了,明理了,卻什麼也來不及了。您沒有了,家沒了,親人一個也沒有了。陰陽相隔,再想陪您喝酒,卻也只能是在夢中了。”
他將一杯酒傾灑在墓前,自己卻端起另外一杯,一飲而盡。
“爺爺,今日孫兒來陪您喝一頓,如今孫兒長大了,出息了,不但指揮千軍萬馬,便是武道修爲也是突飛猛進,這世上,打得過孫兒了,也沒有多少人了,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他又舉起了酒杯,豪言壯語地道。
這話剛剛說出口,想想卻又覺得那裡有些不對,搖了搖頭:“爺爺,剛剛孫兒說錯了,有一個人,我這輩子只怕打不過了,不過像他那樣的變態,這世上大概也只會有這麼一個的,所以我剛剛說的打遍天下無敵手,得把這個人排開纔對。來,爺爺,咱們再喝一杯,好好地誇誇你這個有出息的孫兒吧!”
又是一杯酒下肚,楊致臉色微微泛紅:“爺爺,你應當知道,如今我跟着秦風乾活呢,那個當年的小子,如今可是皇帝了,我見了他得叩頭呢,不過我倒也心甘情願,他的確是個人物,比我強。私下裡,咱們關係不錯,我還是他兒子的乾爹呢!嘿嘿,當他兒子的乾爹,還不是看着兮公主的份兒上,不然我纔不幹呢。現在他啊,一見面就逼着我快點找個老婆,結婚生子。哼哼,我楊氏大仇未報,我哪有什麼找老婆的心思。”
楊致摸着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疤,“舒瘋子說能用藥將我臉上這道傷疤消掉,讓孫兒我再一次玉樹臨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凶神惡煞,我偏偏不,摸到這條傷疤,我便會想起這如海的深仇。爺爺,很快我便能替咱們楊氏復仇了,您當年千辛萬苦才維持下來的大楚,用不了多久,便會被孫兒率軍踏平了,也不知道您到時候是會歡喜還是會生氣,會不會賞我兩巴掌呢?”
“爺爺啊,你放心吧,等我打下了上京城,殺了閔若英,我啊,便啥事兒也不幹了,找秦風要一個大大的府邸,然後就專心窩在屋裡娶媳婦,生娃娃,生好多好多,然後教導他們讀書,心武,成人,開枝散葉,到時候再建一個比過去還要大的楊氏宗族。以後再這裡來上墳的就不是孫兒一個人了,會有好多好多人。”
他提起了酒壺,“爺爺啊,這是大明的燒刀子酒,您沒有喝過,烈得很呢,您的酒量不怎麼樣,三杯爲限,可不能喝多了。下一次再來的時候,我帶果酒來,那酒性子溫吞,最是適合您。來來來,爺爺,您再喝最後一杯,剩下的,孫兒可就包圓了啊!”
倒滿一杯,傾倒在墳前,楊致卻提起酒壺,將壺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砰的一聲,酒壺遠遠的飛了出去,撞在一棵樹上,噹的一聲又落在了地上。楊致站了起來,“爺爺,孫兒要走了,孫兒現在可忙得很,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只怕也沒有時間再來給您上墳了,下一次再來,一定是我的軍隊已經打到了上京城下,這裡視線不錯,您老啊,到時候就在這裡好好地看着孫兒是如何進入上京城的。”
楊致又重重了叩了三個響頭,一躍而起,凝視着這個沒有墓碑的墳頭片刻,轉身大步便向山下走去。
沒行數步,他忽然停了下來,眼神一下子變得凌厲起來,啉的一聲輕響,小劍不知從他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懸停在他的右手邊上。
黑暗之中兩個黑影飛了出來,砰砰兩聲,落在他身前數丈之處,壓平了一大片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