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門,羅大媽纔想起趕緊收藏大旗的褲子。或許是因了司猗紋,或許是因了宋竹西,或許是因了她自己,反正褲子是暫時看不見了。她要親自交給大旗,還要怎麼着?竹西說了,“就當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這句話她記住了——未嘗不可。
大旗最仁義,大旗最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小瑋和寶妹是被眉眉從街上找回來的。剛纔婆婆一進裡屋眉眉就跑出院子,她知道小瑋和寶妹一定正被婆婆安置在街上。她們在等她的糧票,她們也在等婆婆的什麼,書包?網兜?反正她們需要等。
眉眉在原地找到了她倆,她倆正貼着牆根一動不動,深信眉眉和婆婆都會回來。
眉眉領回了她們。小瑋一路都在問眉眉,糧票呢?糧票呢?怎麼又不去了?不是都說好了嗎?
眉眉不回答。
小瑋不再問了。她想,你問話大人不回答那便是“事兒”,這是小瑋的經驗積累。她在農場就常遇到這種時刻:問爸,爸不說話;問媽,媽不說話。於是她就鍛鍊自己跟自己說話了。
眉眉、小瑋、寶妹、竹西和司猗紋,在一個共同的家裡度過了一個共同的下午一個共同的晚上。是共同,可誰也用不着管誰。想吃東西自己找,困了自己睡,不困自己醒。然而又是共同,一個足能牽動起全家的共同的日子。
眉眉徹夜未眠。
魚在水中游。
天不亮她就穿衣下牀,燈也不開,從牀下掏出從雖城帶來的那隻小帆布箱,把自己的所有一股腦摁進去,又把妹妹的東西做了收斂,裝進屬於小瑋的一隻假軍挎。她推醒小瑋,小瑋就像時刻準備被眉眉推醒一樣。
眉眉提起小箱,小瑋會意地挎起軍挎。她們靜悄悄地出了屋門出了院門,一路上她們還是什麼也沒說。
街上,晨曦中有首班車駛過。
許多年之後蘇瑋問蘇眉:“那天夜裡你準知道我跟你走?”
“我準知道。”
“可我並不知道那天出了什麼事。”
“你用不着知道。”蘇眉說。
“你說得有點對,當時我什麼都用不着知道,我就知道跟着你。就像歌兒裡唱的‘我們永遠跟着你,人類一定解放’。”
“別胡唱。”
“你說婆婆和竹西爲什麼不追我們?”
“我猜她們追過。”
“沒追上?”
“她們爲了追不上才追。”
“是竹西?”
“是婆婆。”
眉眉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小瑋,急急忙忙在街上走。斜背在小瑋肩上的書包不住摑打着她的小腿,使她步子趔趔趄趄。眉眉這才發現自己走得太急了。她停住腳,想給小瑋把書包帶弄短,一看見小瑋那滿臉的汗氣,索性把小瑋的書包也挎在自己肩上——她的肩上已經有一隻書包。
然而小瑋還是跟不上來,眉眉走幾步就要回過頭去催她一次。漸漸地她把催促變成了呵斥,可小瑋還是跟不上眉眉。
她們要去汽車站,今天的汽車站彷彿是一個永遠也走不到的目標。當她們在催促與被催促、呵斥與被呵斥的交替中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時,眉眉才發現原來她們沒有錢。
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住了,小瑋連滾帶爬地爬進車門,眉眉把她拽了回來。小瑋驚異地看着眉眉,她不知爲什麼姐兒倆找了半天汽車站,汽車來了她卻不能上。
“我們沒有錢。”眉眉告訴小瑋,眼裡先泛出淚花。
眉眉眼裡是毛毛細雨,卻引出了小瑋眼裡的瓢潑大雨。姐姐說沒錢,這當然是人間一個寸步難行的大不幸。那麼除了大哭一場還有什麼辦法呢?小瑋一屁股坐上馬路牙子,跺着腳大哭,像是說都怪你都怪你,沒錢你逞什麼能?誰知你要到哪兒去,你爲什麼非走不可?啊?爲什麼非走不可!
眉眉非走不可。她沒有因爲沒錢就動搖自己這走,她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今生今世。現在她就像從那裡爬出來的一隻動物,一隻正在脫毛的渾身“擀着氈”的不爲人類歡迎的貓或者狗。
魚在水中游。
又一輛車開過來,車門朝着她們嘩地打開了。小瑋號啕着又開始往車上爬,眉眉又去抱她的腰。這次小瑋卻掙脫了眉眉,她勇猛地衝了上去。天氣還早,車上很空,小瑋立刻就跑到一個眉眉夠不着她的座位坐下。
眉眉無奈,只好手提肩背地跟上車來。
車門關上了。
眉眉臉很紅,到處是空座位她卻不敢坐。她不知兩個沒錢的窮光蛋上車會招來什麼。
一位中年女售票員走過來,嘴裡說着“買票買票”,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專說給她們。眉眉看看小瑋,小瑋也漲紅着小臉看眉眉,像是知道是她給姐姐找了天大的麻煩。
“到哪兒?”售票員終於衝眉眉開口了。
“我們……”眉眉吞吐着。
“我們要上火車。”小瑋替眉眉答道。她搖晃着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售票員跟前,臉上還掛着明顯的淚痕。
“一毛五一張。”售票員說。也許她並沒有看出她們與其他乘客有什麼不同。
“我們……”眉眉仍然吞吐着,臉更紅。
“我們沒有錢。”小瑋又替她做了回答。
“這個……”售票員爲難起來。
“那我們下車吧,我們真沒錢。”眉眉提起了剛放下的東西。
小瑋見眉眉提起了東西,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捶胸頓足,身子因站不穩而東倒西歪着。
小瑋的大哭感動了售票員,她允許她們坐到終點——北京站。
“你們到車站就會有錢嗎?”售票員又懷疑地看着她們。
她們誰也不說話。
當然,她們還是沒有錢。
火車站到了,車站的大鐘還是打着那個曲子,時針指着七點,一個早請示就要開始了。
首先……
特大喜訊。
洋拉子。
青春痘。
魚在水中游。
……
車站廣場上人們都很匆忙,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誰也不看誰,都是一副鐵青臉。
魚在水中游。
她們又混進大廳(眉眉不知爲什麼想到了“混”這個字)。大廳裡的人們也是匆忙的,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誰也不看誰,都是一副鐵青臉。
魚在水中游。
她們混上電梯,混進二樓候車室,看見許多的“南”“北”和數字。南,對,應該選擇南。眉眉對自己說。
在南去候車室,眉眉不知爲什麼突然氣勢洶洶地非要叫一個躺着的女人從椅子上坐起來不可,要她爲她倆騰出一小塊兒地盤。那女人還沒有完全坐起來,小瑋就更加氣勢洶洶地擠着坐上了那地盤。也許她是想:你準知道我們沒錢?
然而,她們沒錢。沒錢也得坐下去。
沒錢。
一個鄉下老頭正拍手抹淚地跟一個警察大聲訴說,說他丟了錢包,錢包裡有錢有糧票,還有剛買的車票。警察帶着他朝一個地方走去。
她們沒錢,也用不着丟。那丟錢的老頭倒像是給了眉眉一個“啓示”,爲了有錢,她彷彿已經在窺測誰的錢包了。是誰對她講過,小偷偷錢包要用兩個指頭伸進別人的口袋,用兩個指頭把錢包夾出來。眉眉不明白偷錢爲什麼非用兩個指頭,然而她卻下意識地拿出了兩個指頭。
指頭還是像司猗紋,沒有一點改變。
她覺得這兩個指頭很髒,她使勁在褲子上擦指頭。
她擦着,聽見那邊傳來一陣陣鬨笑。笑聲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她看見一個人正從兩排椅子中間走來,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一陣鬨笑。
那人終於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頭髮蓬亂,臉也不乾淨,但身體白皙結實,****挑釁似的堅挺着,朝着整個大廳。眉眉恍惚又看見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聲音嘶啞。她左手握一大團黃泥邊走邊喊:“來吧,來吧,不來摔上啦!”她喊着,用右手掰下一塊塊黃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着。
黃泥在她的下身四濺,發着啪啪的聲響,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乾的溼的泥點粘在周圍。她還在邊走邊喊邊摔着:“來吧,來吧,不來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堅挺的****從眉眉眼前一掠而過。眉眉扭過頭去。
還是那喊聲,還是那黃泥摔在下身的啪啪聲,還是人的鬨笑聲。
魚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瑋,小瑋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原來她七折騰八折騰居然爲自己折騰出一塊足能伸展開自己的地方,她頭枕自己的假軍挎睡得很香。眉眉感到僥倖,她堅信剛纔小瑋沒有看見那個女人。
後來蘇眉在學校上人體課,看過許多女人和許多女人的,她再也沒見過那麼好看、好看得嚇人的****。也許那個女人正是爲了自己那對好看的才用黃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過去了,小瑋睡得很死。遠處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好像在對人們說那女人的事,說大家不應該笑她,應該讓她把身體遮起來,有人問那男人爲什麼不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那男人真的打開行李給她找出了衣服,並要求她立即穿上。女人接過了衣服,卻把它拋向空中,喊着:“撿吧!撿吧!”那男人無可奈何地發表了一些議論,人們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觀察過雞的臉嗎?”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絕對的直線。”
“應該讓屎安靜一會兒。”
是他,原來是他,是葉龍北。葉龍北朝着眉眉走來了。背上還是他那個四方四正、豆腐乾一樣的揹包,手裡提着一隻更精彩的可以摺疊的小板凳。
他發現了她。
“到底把你們找到了!”葉龍北說着,放下板凳,把揹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驚喜着,一臉潮紅。
“是我。我出站,看見你們擠在人羣裡,轉眼又不見了。到處找,結果還好,總算在這兒找到了你們。其實在哪兒找到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能找到。你們要到哪兒去?”
眉眉本來要說,要站起來說,要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她們要回雖城,然後去農場找爸和媽,但是她說不出也站不起來。她把頭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裡,失聲抽噎起來。她不願放聲痛哭,儘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裡。她覺得那聲音很怪,也許有人在笑她的怪聲怪調,就像在笑剛纔那個女人一樣。她站不起來,捂住臉抽噎着。在這抽噎之中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緊縮起來,臉更加潮紅。於是身體下面一種不期而至的感覺浸潤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潤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來了”。一定是“來了”。她無法挪動自己,她夾緊兩腿,她變成了一條魚。
魚在水中游。
葉龍北只看見她們的狼狽相兒,他早已猜出她們的窘境,或許連她們爲什麼要離開響勺衚衕都猜着了。
“我猜你們是沒錢買票的,因爲並沒有人送你們。那麼,我去買吧。雖城,是不是?”葉龍北說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車室。
他舉回了兩張車票,一張整票,一張半票,並告訴她們乘這次車的旅客已開始進站。
眉眉這才從椅子上彆扭着站起來。她叫醒小瑋,小瑋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大人,並且一下子就發現了眉眉手裡的車票。
一切還用問?
葉龍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隻手拉小瑋,領她們找到她們要排的那個隊。
眉眉想起馬小思叫她去“後院”時那走路的姿勢,她克服着彆扭,儘量走正確。但也許還是給葉龍北留下了一個步子不協調的形象,她猜。
他們隨隊伍走着,無話。
只在檢票口分手時葉龍北才說:“我只想看看你,你們。現在看見了,這就好了。我想你們走是對的,現在你觀念裡到底有了直線。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檢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瑋走下高高的臺階,又隨着人流繼續向前走。
眉眉回過頭來看葉龍北,葉龍北在檢票口露着一個完整的頭。
眉眉這才真的覺出她是要走了,併爲這要走感到幾分悲涼。她本來什麼都想對葉龍北說,可她什麼也沒有說,連他的雞被人吃掉也沒說。
她什麼都想問,可她什麼也沒有問,連他爲什麼又回到北京也沒來得及問。
葉龍北的出現使她的一切委屈煙消雲散,她就像從未來過北京。
葉龍北的出現又使她的委屈更加無限,彷彿她等待的就是這委屈的無限。
葉龍北送走了她們,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車室,他是用不着候車的。他找到眉眉坐過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會兒,卻發現眉眉剛纔坐過的地方有一小塊不清晰的顏色。他盯着它默立片刻,想到這或許纔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永恆。他覺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夠成熟燦爛,都是因了那一小塊顏色。
整個大廳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見。也許那是幻覺。
他分明看見了。
他又回到響勺。他發現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個大便乾燥的小女孩在院裡擺攤“賣”東西。她前面用兩隻凳子作櫃檯,身後擺着兩盆清水。櫃檯上擺着小瓶子和碼開了的“特大喜訊”,還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紅寶書。
沒有人光顧。那個孩子在凳子後面打着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