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想,那麼就這樣吧,就給這個休假的和倒班的以機會吧,騰個空兒吧。
這天,司猗紋對竹西說,她要帶眉眉、小瑋和寶妹去東城看司猗頻。竹西什麼也沒說,對她們這興師動衆的出走既沒表示高興,也沒對她們這興師動衆的出走表示什麼不高興。誰走,誰留,誰來,誰往,一切請便。這是竹西一貫的態度一貫的主張。甚至當司猗紋帶領三個孩子出門時,竹西連裡屋門都沒出。她沒有像孩子出門時大人必不可少地囑咐一番“過馬路小心”,也沒有囑咐她們早點回來。
司猗紋手提一個灰兜兒,一行四人前呼後擁出了響勺,走上大街。眉眉記起那次去看姨婆的事和那次的姨婆。她不願意看見兩年前的姨婆,她願意看見一個新的姨婆,更願意姨婆因了她們的突然出現真的高興起來,而不再如兩年以前那樣質問她“你來幹什麼?”爲了姨婆真的高興她覺得應該給姨婆買些東西,當然不要蜜供,要別的點心。她希望由她親自挑選然後裝進一個大盒子——北京糕點。她覺得點心裝在盒子裡才鄭重,舉着個歪歪扭扭的紙包進門總有點半真半假。
“咱們給姨婆帶什麼呢?”眉眉試探婆婆,看婆婆是不是還說買蜜供。
“你說呢?”婆婆意外地反問眉眉。
“還買點心,我挑。”眉眉顯出幾分大人氣,或許還有幾分嬌慣。
婆婆贊成了眉眉的提議,停下來在衣兜裡摸索,摸索一陣又在那隻灰提兜裡翻找。眉眉知道婆婆是在找錢。
婆婆翻找一陣,拿出一隻舊皮錢夾在裡邊挖來挖去。
“您是不是忘了帶錢?”眉眉問。
“錢倒有,是糧票。”司猗紋說。
“我回去拿吧!”眉眉挺着急。
“得找你舅媽要,她那兒大概有北京糧票。我這兒都是通用的,買點心怪可惜,有油。”司猗紋真的拿出一張嶄新的通用糧票。
眉眉知道通用糧票裡有油,也知道拿通用糧票買點心不划算。沒人會懷疑司猗紋讓眉眉去找竹西要北京糧票有什麼不對。北京糧票竹西有,她在醫院吃飯常有節餘。
眉眉領過任務趕快往回走,她按原路返回響勺衚衕,跑進大門幾步就站在南屋門口。屋門一推就開,她進屋向右一拐去推舅媽的門,舅媽的門也一推就開。她一眼就看見了舅媽。
舅媽白。
她看見舅媽沒穿衣服正在牀上游泳——那一定是游泳,兩條白淨的腿叉得很開……
當眉眉適應了屋裡的光線又看見還有一個人和舅媽一起遊。
舅媽發現了突如其來的眉眉,很快翻了個身用自己的身體遮住了另一個人。於是眉眉又看到了舅媽那平滑的被金色汗毛覆蓋的脊背和高聳的臀。她也看見了一個人的脖子那脖子上的“痘”。
“魚在水中游”。有一次語文老師讓同學們指出這個句子中的主語和謂語,一個同學舉手就說,水是主語,遊是謂語。後來老師讓眉眉回答,眉眉說魚是主語,遊是謂語。老師讓眉眉坐下,並沒有表揚她。
魚在水中游。
眉眉沒有喊。她爲什麼要喊?既然是遊,眉眉就不陌生。如果那不是遊,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動作,那就更用不着喊。她不能總是用自己的懂與不懂去驚嚇自己。懂與不懂都是人間的存在。
跑還是要跑出來的,因爲她太熟悉舅媽那身體了,就爲了那個熟悉的身體她有點害怕。
至於那個生着痘的脖子,就算她沒看見吧。看不見再合適不過,她願意她沒看見。
眉眉返身跑出屋門撞在司猗紋身上。她沒弄清司猗紋爲什麼也站在她的眼前,只覺得需要用司猗紋的身體擋住自己。她擋住了自己,接着她彷彿覺得有一個人從南屋跑出來跑進了北屋。她願意沒看見有人跑過,就像她願意沒看見一個人的脖子。沒有人跑。她想。
司猗紋看見了一個跑着的人,她願意看見,她鬆了一口氣。她想,原來一切都不是枉費心機,我等的就是這個跑,現在我看見了,這一天到底屬於司猗紋了。
她不僅神機妙算算出了這一天,還算出了這個幾乎連分秒都不錯的一天之中的一個時間,眉眉進門找舅媽要糧票的那個時間。爲了那個她想避開卻又必得親臨的時間,她才把小瑋和寶妹安置在街頭,自己也借個理由緊跟了回來。至於她爲什麼非要眉眉先走一步去充當這個馬前卒……她並沒有多想。爲什麼非要假定這個馬前卒就是眉眉呢?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她不過是讓一個自己走在另一個自己的前邊,然後讓這一前一後的兩個自己彙集在一起。那時這個從裡到外都力大無比的司猗紋才能去面對那個從裡到外都力大無比的宋竹西。一句話,她願意四隻眼睛共同看一個熱鬧,那熱鬧就顯得更逼真更有趣更具立於不敗之地的味道。自己看沒意思,沒準兒別人還認爲你什麼也沒看見。你也訕。
她終歸又不是爲了竹西這個熱鬧而來。她爲什麼專門看兒媳婦的熱鬧,讓眉眉也跟着臉一紅一白的。她還是爲了那更實際的目的。
有時人爲了實現一個目的就得有個墊背的,那麼宋竹西就算是個墊背的吧。
你的背也不算不厚實。
司猗紋的真正目的在北屋,真正看熱鬧的應該是羅大媽。當司猗紋三步並作兩步奔到竹西牀前時,竹西已經整理好自己端坐牀前了。司猗紋看見這個端坐牀前的竹西,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
怎麼說呢?
幾分憐憫之心吧,最真實的憐憫。
竹西身後那皺巴巴的牀單,使司猗紋的憐憫又化作尷尬。她發現竹西故意衝她敞着一小片胸脯,一條小衚衕就從那裡順勢而下,就像故意告訴司猗紋,可惜你晚來一步,不然就可以看個全景了。甚至連那兩層被忽略的沒有插上的門也彷彿是竹西故意留給司猗紋的。
對那門的忽略使竹西只覺得對不起眉眉。
眼前這空牀、這越坐越穩的宋竹西和她那一小片胸脯,又使司猗紋覺得找竹西“要糧票”的事真不如由她親自承擔,她爲沒能看見兒媳一個全景而遺憾。你眼前這張牀再狼狽竹西那一小片胸脯再向你挑釁也只能說明這是一個竹西和一張牀,或者一張牀和一個竹西。你不會叫羅大媽來看牀,叫羅大媽來看你兒媳婦那少系兩粒釦子的襯衫。
幸好司猗紋又有了新發現。在牀前的地上她發現有一條她所熟悉的褲子,兩隻亂七八糟的褲兜還是她白搭進去的布。她急中生智拾起了那褲子,瞟了一眼竹西就往外走。
竹西不瞟司猗紋。
司猗紋手託褲子如獲至寶地出了外屋。她感謝上蒼使她的計劃終於成了一目瞭然。老天有眼終於給她留下了一條褲子——一條最能說明問題的褲子。於是以這條褲子爲基點司猗紋構思出三個方案:一,舉起褲子在院裡大喊大叫一陣,招來一些看熱鬧的鄰里,讓羅家的好事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最符合一般處理這類問題的規律,羅家也暴露得最徹底。但缺點是也會暴露出問題的另一面:有男就得有女。獨木不成林,單絲不成線,一個巴掌拍不響。既是姦情就不可能是菸袋鍋子一頭熱。
那麼還有第二個方案:她應該利用去居委會讀報之際揣上這條褲子,當講到“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時她便奉獻出這褲子,奉獻上這份活的階級鬥爭,羅大媽會抓耳撓腮連解釋的餘地都沒有。缺點是這有點像竹西腐蝕了大旗,大旗倒成了純潔的好青年。
於是還有第三個方案:她把褲子折得方方正正,就像那天她剛把它做好那樣,不動聲色地去給羅大媽送褲子,讓羅大媽自己判斷眼前的一切,來個自己教育自己。通過這自己教育自己讓北屋永遠欠着南屋。這時她不涉及階級(那是一個糾纏不清的問題),只需多說幾個娘兒們孩子、孤兒寡母即可。孤兒寡母受欺負是人間最地道的可憐。
那麼,就是這第三個方案。
司猗紋雙手托起褲子走進北屋。
“羅大媽。”她招呼道,“喲,您在家。我還以爲您不在哪。”
“在。”羅大媽若無其事地忙着什麼,也沒顧得轉身。
“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兒。”司猗紋站在羅大媽背後道。
“喲,您這是……”羅大媽轉過身,發現司猗紋手裡的褲子很熟,一條軍用腰帶還穿在褲鼻兒上,扦子很亮。
“我給您送褲子來了。”司猗紋輕鬆、欣喜。
“誰的?”羅大媽問。
“大旗的。”司猗紋答。
“怎麼又勞您的駕?”羅大媽不明白。
“不說勞駕。”司猗紋說道。
“又是您給他扎的?有一條穿着哪。”羅大媽納悶兒。
“是大旗丟的。”司猗紋雙手託着褲子,只看羅大媽。
“丟的?”
“丟的。”
“丟哪兒啦,這麼新,這麼來之不易。”羅大媽伸手準備接褲子。
“丟我們家了。丟裡屋牀上了。”司猗紋並不馬上給她,“看,連腰帶都一塊兒丟了。”
腰帶的扦子在羅大媽眼前一閃一亮。
“您怎麼越說俺越糊塗。”羅大媽更納悶兒。
“不糊塗。年輕人丟褲子常事兒,丟哪兒不是丟。”司猗紋還是不讓羅大媽明白。
“您是說大旗把褲子丟在你們家牀上了?”羅大媽問。
“我們家,裡屋。”司猗紋提醒她。
“裡屋不是竹西住的嗎?”羅大媽糊塗裡又多了些糊塗。
“是,竹西是個寡婦。您忘啦,莊坦不在啦,從前莊坦是她丈夫。”褲子還在司猗紋手裡託着。
羅大媽有點明白了,她還恍恍惚惚地覺着,剛纔大旗一陣風風火火地跑進裡屋一陣翻箱倒櫃,翻騰了一陣就跑了出去。羅大媽問他瞎翻什麼,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別管”,敢情是光着屁股打着傘兒跑回家的。
大旗沒更多的褲子,春秋,除了這條新滌卡就是一條工作服,兩條褲子倒着穿。經司猗紋一提醒,羅大媽趕緊去裡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條工褲。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紋面對面站着。她是上前接褲子的,卻又篬着胳膊不斷往後退。她退到牀鋪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着氣,拿手拍打着膝蓋和大腿。糊塗人也有明白的時候。
這褲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紋感到現在需要的是趁熱打鐵,話不宜多,得讓羅大媽銘記在心。
“要說也沒什麼。”司猗紋走進去主動把褲子擺上牀鋪,現在褲子又變成了褲子。“誰沒從年輕時候過過?世上看不見的事多得是。我是說像您這家庭,您這子弟,您這出身……要搞也得有點政治頭腦,講點階級觀點。像我們這種家庭,朝不保夕,緊跟都嫌累贅。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讀報;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臺獻藝;趕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時候,一句話就得給打發了。我是說各方面不般配。”
“氣死我!”羅大媽把大腿拍得山響。
“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
“想都想不到的事!”羅大媽兩眼發直,從鋪上一躥躥了起來。
司猗紋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個結論了。她又跟羅大媽站了個對臉,把聲音壓得更低,說:“他羅大媽,我們可是一羣娘兒們孩子、寡婦失業的。你們家的褲子是在我們家撿的,照理說這本是件不能罷休的事。最講實事求是,大旗也不是沒有單位,還是團員,可誰讓咱們是同院兒呢?對我們您今後還得多照料,您就高擡貴手吧!”
司猗紋不容羅大媽再拍大腿再喘氣,轉身一摔門出了北屋,臨走前又把最後一顆小炸彈炸給了羅大媽。她說:“那褲子裡還有條褲衩兒。”
話很軟,門摔得很響。羅大媽從來沒聽過,從來沒見過有人當着她這麼摔門。可正如司猗紋所說,“褲子是在我們家撿的”,又專門提醒她“裡面還有條褲衩兒”,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可火兒的?有火兒衝自己的兒子發去吧。至於司猗紋說還得讓她“高擡貴手”“照料”什麼的,羅大媽更覺得那話有千斤重。本來兒子欺負了人家孤兒寡婦,人家卻還請她高擡貴手。莫非這話裡還有話?莫非大旗還有什麼把柄留給了人家?剛纔她只給她送了條褲子。
也許這是司猗紋的疏忽,她沒再留下大旗什麼“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之間那點永遠也解不開、也用不着解的疙瘩。
司猗紋回到南屋,竹西又來到北屋。
老寡婦走了又來了小寡婦。
竹西的出現更使羅大媽措手不及。對眼前這個寡婦她不知該軟還是該硬,要說軟硬都不算過分,可惜軟和硬她一時都施展不出來。
“大旗呢?”竹西問羅大媽,眼睛忽忽閃閃,表情讓人難以捉摸。
“他……”羅大媽只說了一聲他。
“他的事您別管,他的事用不着那麼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會像寶妹奶奶那麼閒着沒事幹吧。”
寶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紋。
“他……”
“他回來您最好就當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
“他……”
“他和我的事還沒完,也許是剛開始。”
竹西說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