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當柳秋莎和章梅兩個人在醫院見面的時候,此時,兩人都顯得無比寬心,籠在她們心頭的煩 心事終於被搬走了。兩人心情不好,便想到了從前,那時兩人在留守處時,感情如同姐妹, 那時兩人曾信誓旦旦地指着對方的肚了說:要是生了男孩,他們就是兄弟,要都是女孩,就 是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她們就是一對親家母了。

她們至今還記着這樣的話,從心裡來說,她們也不反對兩個孩子能夠相好,只是都覺得孩子 還太小,擔當不起這麼大的事。十六七歲的孩子談什麼戀愛,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可如何是 好。現在好了,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兩人又可以很輕鬆地在一起說笑了。

柳南走了,家裡似乎一下子就空了。上了初中的柳東,性格還是那個樣子,不說不笑的, 以前,他是母親的尾巴,一回到家裡,

母親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現在大了,他不跟着母親了,他卻學會了發呆。他經常回 到家裡後,呆在自己的屋子裡,手託着下巴望着窗外發呆,窗外幾根晾衣繩。還有兩棵樹, 樹上落了兩隻鳥。就是這些東西,他會看上半天,一動不動的。

柳秋莎很滿意兒子現在這種樣子,她經常抿着嘴不無驕傲地衝邱雲飛說:你看我兒子,多懂 事,長大了,一定不會讓我操心。她說到兒子時,總是說“我兒子”,在心裡,她已經把柳 東據爲己有了。邱雲飛這些日子心情很不好,軍事學院停課了,關於他的大字報是貼得最 多的,他那時已經

是教研室主任了,他教的不是軍事,而是文化課。現在都開始文化革命了,他們的文化教 研究自然是多餘的了,沒有課上的邱雲飛,只能天天躲在辦公室裡,對照着寫檢查。檢查寫 了一份又寫了一份,交給學院黨委,黨委對他的檢查似乎總不那麼滿意,一次次打回來,也 不

說什麼。打回來又不說什麼,那就是不滿意,於是他又要挖空心思寫檢查。

邱雲飛情緒不高,以及他的處境,柳秋莎是知道的,現在家裡一下子冷清了,連說話的人都 沒有,於是柳秋莎就衝邱雲飛說:要不讓三叔和三嬸他們過來住上一陣子吧。

邱雲飛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晚上的時候,由柳秋莎口述,邱雲飛執筆給三叔和三嬸寫了 封邀請信。在這之前,三叔和三嬸是來過家裡的,那是六零年,大家都知道,那是三年自然 災害的年月,全國人民都很苦。有一天,柳秋莎接到了三叔託人寫來的一封信,信上寫道:

芍藥,咱們靠山屯遭了大災了,樹皮都吃光了,就差出去要飯了。我和你三嬸腿都腫了。 三叔和三嬸想你和孩子,有空你回來一趟,帶着孩子讓我們看上最後一眼吧,晚了怕是看不 上了……柳秋莎讀完信,眼淚就流了下來。父母死得早,在她的心裡,早就把三叔和三嬸 當成自己的爹孃了,老家遭災了,不,應該說是全國遭災了,三叔三嬸不瞭解全國的局勢, 只在信裡說靠山屯遭災了,她受不了。當下她就決定,把三叔和三嬸接過來。

晚上她回來的時候,把信拿出來給邱雲飛看,邱雲飛看過信,眼圈紅了。送柳北時他見過三 叔和三嬸,那是兩個厚道的農民,沒啥說的,那還有啥說的。當下,他同意了柳秋莎的決定 。鑑於三叔在信上說的,腿都腫了,行動肯定是不方便了,柳秋莎便讓醫院派了一輛吉普車 ,連夜兼程,趕到了靠山屯。果然,三叔、三嬸都下不來炕了,他們見到柳秋莎就哭了,他 們一人拉着她的手哭道:芍藥,你可回來了,再晚上兩天,真的見不到你了。

柳秋莎抽出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花說:三叔、三嬸,咱們走。

她把三叔和三嬸抱到了車上。回城後,她把三叔和三嬸先是送進了醫院,他們的身體太虛弱 了,等腿上的腫消了,能走路了,她才把他們接回了家。那時,他們一家吃的都是定量, 三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能吃的很,不管怎麼說,部隊的日子也比地方好過。

每次吃飯的時候,柳秋莎和邱雲飛都不吃,裝着忙自己事的樣子。

三叔就說:芍藥,你們兩口子還忙啥呀,還不過來吃。

柳秋莎就說:三叔、三嬸,你倆帶着孩子吃,我還有份文件沒看。

邱雲飛也說:我還有一份教案沒寫,你們吃。

兩人真真假假地躲在屋裡忙乎着。

等孩子和老人吃完時,他們就躲在廚房裡吃點剩的,有時連剩的也沒有,兩人就分喝一碗米 湯。

後爲,還是讓於三叔和三嬸發現了,兩人就紅着眼睛說:你們這是幹啥呀,不是打我們兩個 老人的臉麼,你們還要工作,不吃飽肚子咋行。

兩個老人就要走,態度很堅決,柳秋莎又怎麼能讓他們走呢?一下子就跪在兩個老人面前, 哭着說:三叔、三嬸,這就是你們的家呀,有我們吃乾的,就不讓你們二老喝稀的。當年我 們孩子在你家,你們不也是摳嘴裡的飯,把孩子養大麼?

柳秋莎說的是實話,也是真話。

從那以後,柳秋莎下班後不急着回家了,醫院附近有個菜市場,她一下班,就換上便裝去了 菜市場。那會兒,菜市場已經下班了,在那裡,她總能揀到點菜幫菜葉什麼的。剛開始還行 ,後來,連菜幫菜葉也撿不到了,那時,全國人民,都在忍飢挨餓。

週末的時候,三叔和三嬸就帶着柳北和柳南去郊外,那裡有田地,田地剛剛收穫,他們順着壟溝走,總會拾到一星半點的顆粒什麼的。日子,總算過了下來,那一次,三叔和三嬸在 家裡住了一年後,後來呆不下去了,三叔和三嬸告辭了。

三叔拉着柳秋莎的手說:芍藥,我們住不下去了,你們的日子也緊巴,我們回去,農村地方 大,總能找到填巴嘴的嚼咕,不像你們城裡。

柳秋莎就不好再留了,買了車票,一直把兩位老人送到了火車站。火車開動前,三嬸拉着柳 秋莎的手說:芍藥,是你把我們救活了,你比親閨女還親。

三叔說:那可不咋地,親閨女也沒這麼管過我們,以後有啥爲難着災的,就回靠山屯,我們 養活你們一家。

三叔這句話,最後終於應驗了,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了。

三叔和三嬸終於來了。他們這次不同上次,他們精神飽滿,還提來了大包小包的農村特產。 三叔說:這是今年新下來的高糧米,老家的高糧米,可香了。

三嬸說:這是粘米,等着臘八時熬粥喝。

………

三叔和三嬸打量這個家時,才發現這裡已經是人走屋空了。等三叔和三嬸得知柳北和柳南都 去當兵時,兩個人的心也空了。三叔就抹一把臉說:兩個孩子可受罪了,受死罪了。芍藥, 你咋那麼狠心呢,讓孩子小小的年紀就受苦去。

三叔和三嬸把柳北和柳南帶大,他們對兩個孩子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們不放心孩子。

柳秋莎就笑着說:讓她們出去鍛鍊鍛鍊,省心。

說完便找出一些兩個孩子的來信,讓三叔和三嬸看。不知爲什麼,兩個孩子走了,都很少給 家裡來信,隔上一個月兩個月的,報上一份平安,信寫得更少。柳北每次來信都寄給爸爸, 從來不給母親寫信。

三叔和三嬸看到了信,如同看到了孩子,他們不識字,看不懂信,但仍把那些信,一封封地 掏出來,眼巴巴地看上一氣,不斷地說:你看這兩個孩子出息的,信寫得這麼好。

柳秋莎和邱雲飛,每天還要上班,柳東去上學,家裡就剩下了三叔和三嬸,兩人閒得發慌, 就出去轉一轉,這一轉就轉出了內容。他們看到家屬院門前,有很多空地,種着一些花花草 草啥的。

於三叔揹着手衝三嬸說:你看,這麼多地閒着,加起來得有好幾畝。

三嬸也說:可不是咋的,少說也得有三畝。

三叔說:這城裡人真敗家,要是種上苞米,少說也能打上幾百斤。

三嬸也嘆氣,搖頭,很可惜的樣子。

三叔就和三嬸商量:要不這麼地,咱們反正也是閒着,把地給收拾出來,讓芍藥明年春天抽 空把地種上,長出點苞米,讓孩子們啃啃青,吃個新鮮。

兩個人的意見一致,說幹就幹。還沒幹上多會,便來了兩個戰士,他們態度很不好地說:幹 什麼,你們這是破壞公物知道不知道?

三叔就說:瞧你這孩子說的,這咋是破壞公物呢,我們這是開荒,明年種上苞米,讓你們啃 啃。

戰士們不聽他們亂說,把兩人推推搡搡弄到了管理局。直到柳秋莎下班回來,才把三叔和三 嬸接回來,弄得柳秋莎衝管理局的助理又是賠理又是道歉的。柳秋莎衝三叔和三嬸哭笑不得 地說:這是營院綠化,不能給拔。

三叔就說:綠化點苞米,高粱多好,種啥花呢,能看不能用的。

從那以後,三叔和三嬸再也不敢亂動那些花草了。看還是看,一邊看一邊搖頭說:這城裡人 竟幹些不着調的事,這國家搞不好,都是城裡人鬧的。

他們不僅看出了這些浪費的花草,還看到許多城裡人沒事可幹,滿大街地貼大字報,還喊口 號,口號通過大喇叭廣播出來,很是洪亮,震得三叔和三嬸的耳朵轟轟的。

那天晚上,三叔和三嬸就認真地衝邱雲飛和柳秋莎說話:我們要回去了,這城裡太亂,鄉下人受不了。

柳秋莎挽留了半晌也沒挽留住。

第二天,正好是個週末,兩個人一起把兩位老人送上了火車。這回於三叔說:芍藥,你聽好 了,城裡人這麼折騰,早晚得出事,要是城裡呆不下去了,就回老家靠山屯,有你叔吃乾的 ,就不讓你們全家喝稀的。柳秋莎就笑着說:知道了,等過兩年,我們全家回去看你們。

列車開走了,帶着三叔、三嬸的驚懼和遺憾。

柳秋莎和邱雲飛的日子還得往下過。

醫院裡揪出了兩個學術權威,都是延安時期的老醫務工作者,跟當年的馬院長一批從蘇聯醫 歸國的。現在他們成了靶子,弄不好還會給定爲蘇聯特務,隱藏在軍隊醫院的特務。

柳秋莎顯得很茫然,她是一院之長,每次開會她都得到場,於是,柳秋莎就感到很累。

邱雲飛已經成了學院走白專道路的代表人物,檢查接着寫,一份接一份的,每份都不能過關 。終於,災難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