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邱柳北有了那一次和夏天來不同凡響的接觸後,不知爲什麼,她開始留意起夏天來了。也就 是說,不知自己的哪根神經,被夏天來打動了。不久,兩人被指導員安排在一起,排練了 一個男女二重唱。夏天來的嗓子在男兵中是最好的,邱柳北是女兵中最好的。是指導員之所以下那麼大決心和毅力勸說邱柳北留在宣傳隊, 他是有目的的,那就是,他要把邱柳北培養成宣傳隊的臺柱子。有一天,夏天來和邱柳北 在操場上的一棵樹下練習唱歌,這裡沒有人打擾,夏天來唱得很飽滿,生情並茂的樣子,邱 柳北卻提不起精神來,她的樣子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夏天來看出來了,便說:咱們不 唱了,說說我的過去吧。

邱柳北對這個早她一年的夏天來已經有些興趣了,她沒說聽,也沒說不聽,就那麼大睜着眼 睛望着夏天來。

夏天來就說:知道我爲什麼選擇新疆來當兵嗎?

邱柳北不點頭也不搖頭,仍那麼看着他。他又說:新疆是祖國的前哨,我要當一名真正的 士兵,爲祖國放哨,可新兵連結束,我卻來到了宣傳隊,這算什麼事?

她說:那後來你爲什麼又願意在這裡了呢?

這是她最關心也是最想聽的,因爲她此時就遇到了這種矛盾和困惑。

他說:我下部隊演出過,去過哨所,那裡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

她問:那是哪樣?

他說:荒涼、孤獨、條件很差。沒有敵人,也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自豪。她又說:可那裡 的機會畢竟比咱們這多。

他笑了笑,笑得很含蓄;我認爲作爲一個士兵,在哪裡都是祖國的最前沿,如果有一天真正打仗了,到那時,我們拿起槍,走向戰場也不遲。

他簡單的幾句話,她似乎忽啦一下子就想開了。指導員找她談過無數次,裡裡外外,深深淺 淺的,能講到的都講了,可她並沒有被指導員說服,他越那麼講,他越想下到部隊,下到最 基層去。

這話從夏天來嘴裡說出來了,她心裡的什麼東西就被觸動了。

那天她望着他,望出了內容和希望。

這時他就不失時機地說:咱們再唱一遍。這次,果然就不一樣了,兩人的感情都很充沛, 配合得天衣無縫,也很投入,吸引了不少從操場路過的官兵。他們駐足在那裡,向他們投來 好奇和羨慕的目光。

從此,夏天來在邱柳北的心裡有了立足之地。

一天早晨,邱柳北起來繞着操場跑步,她遠遠地看見夏天來站在操場上一棵樹下,衝着遠方 大聲地說着什麼,直到她跑到了近前,才聽到他在大聲地朗讀着高爾基的《海燕》他是那麼 投入,那麼忘我,目中無人的樣子。

她停在那裡,神情激動地望着他,後來不知不覺地和他一起朗讀起來,剛開始是小聲,後來 就放開聲音了,直到他們齊心協力把《海燕》朗誦完了,他才發現了她。他說:你也會?

她笑一下,接着又朗讀了一首茶蒙托夫的《帆》。後來,他也朗讀了起來,兩人都那麼投入 。完了,兩人四目相對,就那麼久久地凝望着,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發現了晶亮的東西。

那天,他們沒有說更多的話,大部分話語都通過眼神交流了出來。後來,他們就走了。

從此以後,他們似乎時時都開始留意起來,不論是排練的時候,還是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他 們的目光經常碰在一起,很快他們又躲開對方的目光。邱柳北一碰到夏天來的目光,總是臉 熱心跳的,心裡慌得不行,然後她就大聲地和女兵們說話,來掩飾她心裡的慌亂。

那些日子,邱柳北莫名其妙地興奮。又莫名其妙地傷感。她不清楚,這樣的情緒來自何方, 又要流到那裡去。總之,她睜眼閉眼的總是會想起夏天來,由夏天來,她又想到了父親邱雲 飛,她的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他覺得兩個人很像,究竟哪裡像,她一時又說不出來。

她經常在夜裡大睜着眼睛思索這些問題,那時她的精力很充沛,想像也很豐富,於是,她就 在牀上輾轉着想像着。

有一天,她從食堂裡走出來,她低着頭走得很快,因爲在這之前,她發現夏天來吃完飯走了出來,她希望自己能追上他,哪怕看一眼他也好。就在這時,夏天來突然從一個牆角走了 出來,他的樣子很不經意,她嚇了一跳,身子向後一躲,張大了嘴,愣愣地看着他。他什麼 也沒說,從兜裡快速地掏出一個東西,遞給她,小聲地說:給你的。說完轉身便走了。

她那一刻心跳如鼓,不知自己的臉是白了還是紅了,她拿着他遞給她的兩片紙沒有回宿舍, 徑直來到了排練廳。時間還早,這裡還沒有人。她打開了那兩片紙,那是一首詩,一首並不 朦朧的愛情詩,她很快就明白了。那詩是這麼寫的:

你是一片雲,我是雲中一珠雨滴。

你包容着我,

我是你的一個分子。

你可以把我拋棄,

可我離開你,就會蒸發沒了蹤影,你是我的泉呀,

在我生命裡汩汩流淌。

奔向遠方

……

這是怎樣的一首詩呀,她是邱雲飛爲女兒,不缺乏這種豐沛的想象,那時父親也給母親寫過 詩,可母親並不領父親的情。她讀過父親寫給母親的詩。那時她覺得父親真好,母親真幸福 ,可是她並沒有看出母親的幸福來。對父親的婚姻,她曾經有過這樣的評價,母親是現實的 ,父親是浪漫的。這種現實和浪漫經常發生衝突,於是就有了矛盾,也就有了屬於父親和母 親的日子,她不喜歡這樣的日子,所以也要逃離,逃得越遠越好,於是,她來到了新疆。在這裡,她幸福地遇到了夏天來,但她不是母親,她是邱柳北,她有能力也有悟性,感悟到 他的詩,還有詩裡的那份情。從那時開始,兩人的情感便非同一般起來,是那種心照不宣 的情感,也是地下戀情。部隊有明文規定,戰士不允許談戀愛,戀愛是要受處分的。他們這 份感情就別緻起來,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陪着衆人用眼神交流。兩人在一起排戲的時候,心 靈裡默契的,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們就心領神會了,於是他們的工作便到了佳境,合 作便天衣無縫起來,迎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吳指導員又不失時機地找邱柳北談了一次話,談話的時間選擇在晚飯後的營 院裡,這時的營院很有情調,已是戰士們自由活動的時間,夕陽西下,樹姿婆娑。指導員就 功成名就的樣子,他認爲現在邱柳北的表現都是他談話的功勞。那天他和邱柳北談得很愉快 。

他說:怎麼樣,想開了吧。

她說:想開了。

他說:我說過,是金子,在哪裡都能發光。

她說:就是。

她說這話時,是一臉輕鬆和甜蜜。

他又問:現在你不想下部隊了吧?

她說:不想了。

這麼說完,她還偷偷地笑了一次。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現在就是趕她走,她也不會走,因爲這裡有夏天來。那一次,他們的 愛情有了進展,那是個週末,部隊週末晚上總要在禮堂裡放一場電影,在他們排隊走進禮堂 時,夏天來男兵的隊伍已經落坐了,夏天來坐在邊上,他的身旁還有一個空坐,因爲那裡偏 ,沒有人願意坐在那裡,女兵們就你推我讓的,這時,他朝那空坐望去,他也正好朝這面望 ,她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在那個邊坐坐了下來,直到她坐了下來,才發現這裡真好,因爲 在最裡邊,也最隱蔽,沒有人注意他們。電影開演的時候,兩人似乎都沒有心思看電影, 而是都在用心感受着對方。不知什麼時候,他們的手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後來他就捉住 了她的手,剛開始,她試圖掙扎一下,後來就不動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時刻呀,別人似乎都 不存在了,影院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他們的眼睛看着銀幕,可他們手在感受着,溫存着,體會着,動作細微而又豐富。那是他們 的內心世界。

直到電影散場了,兩人才恍味過來。

回到宿舍後,熄燈號就吹響了,同宿舍的兵們在談論着電影裡的話,她沒有參預,她甚至都 不知道,電影裡發生了什麼情結,她的手在臉上摸着,手上仍帶着夏天來的體溫和感受。

她是多麼的幸福呀,這一夜,註定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