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生活在靠山屯的柳秋莎和邱雲飛,不知不覺間和邱柳北的通信多了起來,以前,柳北的信都 是寄給父親。信上的內容自然也是邱雲飛傳送,剛開始的時候,柳秋莎還能把信拿在手裡, 翻一翻看一看,後來,她漸漸發現,柳北的信,大部分內容是寫給父親一個人的,信上的內 容大都是寫一些花好月圓之類的話。那時她是一院之長,上班要操很多的心,下班之後,做 飯,收拾屋子,還要操柳南和柳東的心,柳北的信,漸漸地就不看了。

有時在晚上吃飯的飯桌上,邱雲飛說:柳北來信了。

她說:嗯。

邱雲飛又說:柳北不想在宣傳隊幹,想到部隊去。

她又說:嗯,NFDA3,都一樣。

在她的心裡,現在部隊已經不打仗了,在宣傳隊和基礎部隊沒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在吃閒 飯。既然吃閒飯,在哪不是吃呢。漸漸,邱雲飛這種例行公式的彙報也沒有了,那時,柳 北信上的內容很空洞,一般都沒什麼實質性內容。對柳秋莎來說,她有那麼多的心要操,做 飯,洗衣的,忙活完,都是深夜了,躺在牀上,還沒等想起柳北的事,便睡着了,睜開眼睛 ,接着又是一天的忙碌。

在有到了年呀節呀什麼的,飯桌上的飯菜豐盛一些了,也有了心情,這時的柳秋莎才長嘆口

氣說:也不知柳北的節是怎麼過的。

邱雲飛正在思念女兒,聽柳秋莎這麼說,鼻子就有些酸,他沒接她的話絮。也就是在這一瞬 間,母親有了思念,有了動情。

自從回到靠山屯後,日子一下子就變了,她沒有那麼多心可操了,柳北,柳南在這之前都相 繼着離開了家,身邊只剩下了柳東。吃飯的時候,她面對着邱雲飛和兒子,經常會愣神,飯 桌上,應該有柳北和柳南的,小時候,她一把海棠擺在桌子上,三個孩子就像小餓狼似的, 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爭着吃這個,要那個,一會這個筷子擠地下了,那個又把飯碗摔了,她 罵了這個,打了那個,哭聲罵聲此起彼伏,那時的話是火熱的,但同時也是忙碌的,忙碌長 了,就麻木了。那時柳秋莎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一切都習慣了,覺得生活本來如此,也應該 如此。她那時還在報然,是邱雲飛要孩子太多了,如果沒有孩子,或者只有一兩個孩子,那 生活就會寧靜許多,也會省心許多。

現在,她的心境卻是另一番模樣了。她走掉的瞬間就會想起柳北和柳南,兩個孩子是不是也 在吃飯,她們還好嗎?農村的夜晚總是比較長,每天晚上吃完飯,三叔和三嬸都要從自己 的院裡走過來,坐在院裡的石頭上或木棍上聊一會家常,這時,天已經黑了,三叔和邱雲飛 卷着旱菸,邱雲飛入鄉隨俗,他已經學會抽捲菸了。兩個煙火明滅着。柳東躲在屋裡在聽收 音機,或者看一些閒書。柳東自從來到靠山屯樣子就很孤獨,他不習慣和村裡的同學來往, 也不和鄉親們來往,自己總是獨來獨往的樣子。放學回到家裡,不是聽收音機就是看書,要 麼有時站在院子裡衝着我面前的山影發呆,一呆就是好長時間。

夜晚農村生活彷彿靜止了,三叔和邱雲飛的菸頭在黑暗中明滅着。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談着 話。

三叔說:小北在時,她就喜歡到小河裡抓魚去了。

三嬸補充道:吃飯了,喊她回來,她都不肖回。

柳秋莎又想到,當時把柳北送到這裡的情景,那時,她是多麼的不願意離開父母啊,她和邱 雲飛都走出去好遠了,還能聽到柳北喊爸喊媽的聲音。想到這,她的眼睛潮溼了。

三叔又說:小南來的時候還小,啥也不懂。在院子裡滿世界抓雞屎吃。三嬸說:小南這孩 子善良,有一次我上山拾柴,她跟着,看我將不動了,我說:姥姥我替你背吧。

三嬸說完就在黑暗中哏哏地笑。

那時,三叔和三嬸都還年輕,他們有精力,照看孩子。現在他們老了,腰都彎了,但他們還 健康,不需要別人的照顧。三叔和三嬸共生養了三個孩子,老大叫大貴,老二叫二權,老三 是個女孩,叫大香。三個孩子早就結婚單過了。柳秋莎從小就熟悉大貴二權和大香。她的年 齡和二權同歲。看到三叔和三嬸,她不由的便想到自己的父母,如果父母活到現在,和三叔 三嬸的年齡也差不多。現在他們不在了,埋在後山的山樑上,還是當年三叔三嬸一家幫着掩 埋的。那是便成了父母永久的墓地。解放以後,當地的民政部門在父母的墳前立了一塊碑。 碑上寫着:抗聯烈士柳大旺、張桂芝之墓。柳大旺和張桂芝就是她的父母。現在每年的清明 節,都有中小學生在老師的組織下,到父母的墳前看一看,講一講當年的好事。

柳秋莎在剛回到靠山屯時,在一個夜晚一晚曾偷偷到父母的墳前看過。那時她的心裡很空,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忙,忙得連父母都沒有看過。那天夜晚,她跪在母親的墳前。

她說:爹孃,我是芍藥,我回來了,以後就不走了。

她又說:爹孃,我十三歲離開,就沒看過你們,現在我不走了,就在你們的身邊,啥時候想 你們了,我就過來看一看。

她跪在地上給父母的墳磕了三個頭。她站起來的時候,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望着眼前熟悉 的山水時,她才意識到,不管走多遠,人是應該有個根的。她這半輩子從這到那,最後轉了 一圈還是回來了,她站在山上,淚水涌了出來,她望着山下,心想以後這裡就是自己的家了。

她甚至想,等柳北和柳南從部隊上覆員回來,她要帶着三個孩子,到父母墳前看一看,這裡 原來就是他們的家。他們以後還要在這裡成家立業,過日子,過生活。當她把自己與想法 說給邱雲飛聽時,遭到了邱雲飛強烈反對。

他說:孩子應該過更好的生活,她們不能回來。

她說:咋地,這生活不好,這是我的老家。我父母就埋在這裡。

他說:這裡暫時的,咱們遲早有一天還會離開這裡。

她說:你別做夢了,你的軍籍都沒有了,誰還要你。

他不說話了,坐在炕沿上,抱着頭沉思。那些日子,邱雲飛過得很苦。他的苦惱體現在與鄉 親們的格格不入上。一羣男女有話有笑。甚至開一些玩笑,邱雲飛從來不開玩笑。在田間地 頭休息時,精力旺盛的村民,總要唱上兩句,當然是二人轉。什麼《王二姐思夫》、《大西 廂》什麼的,這都是革命應該革去的,但鄉下人沒有那以多顧忌,自己喜歡的就是好的。你 革你的,我唱我的。

這時的邱雲飛從來不參與,他在看書,從城裡來時,他帶來了不少書,什麼《青春之歌》《 林海雪原》《反杜林論》等等。

有鄉人就說:柳家的女婿,別看洋書了,過來,唱兩口吧。

他就揮揮手,衝說話的人笑一笑,就又低下頭看書去了。自從他來到這裡,鄉親們一直稱他

爲柳家女婿,在這裡他的名字邱雲飛被柳家女婿取代了。回到家裡,邱雲飛也在看書, 有時柳秋莎都睡一覺了,睜開眼睛發現邱雲飛趴在被窩裡仍在看書。柳秋莎就說:別看了, 明天還要上工呢。

他唔唔兩聲。柳秋莎睡去了。他仍在看,直到冬天發白了,他才關燈躺在炕上。剛睡着一會 ,掛在樹頭柳樹下的那口鐘聲被隊長敲響了。那是農民上工的號聲。一家人便迷迷糊糊地起 牀了。

邱雲飛不是看書就是寫日記,他的日記一點也不枯燥,每天的日記都不一樣,把一天來的所 思所想寫在日記裡。有一次柳秋莎翻看了他的日記,讀了兩篇,臉便白了。她衝邱雲飛急憤 白臉地說:你還在寫呀。

他說:怎麼了?

她說:當初你不那麼寫,能有今天麼?

他說:這是爲了明天我才寫的。

她說:打你反革命你不冤,這是在農村,要是在城裡,就憑你寫的這些,就該讓你坐十年大 牢。

他說:就是槍斃我,我也要說真心話。

她說:別忘了,我還是個黨員,你在黨員鼻子下幹這些事,就不怕我揭發你。

他說:你要揭發早就揭了,也沒有必要跟我來到這裡受苦。

她不說話了,就那麼呆呆地看着他,然後說:雲飛,我求求你,把這些東西燒了吧,我怕遲 早給你惹禍。他平淡地說:我已經惹禍了,不再怕禍了。

她嘆了口氣,爲了他的固執。當年,他吸引她的是因爲他腦子裡的文化,她愛聽他講課,也 愛看她沉思時的樣子。那是一個文化人的樣子,就是這種樣子,深深地吸引了她幾十年,中 間她也遊移過,說過他是吃閒飯的。但她從來沒有對他失望過。直到現在,她也堅信,他是 對的。可白紙黑字,有些話不能那麼說呀。她爲他擔憂,也爲這個家擔憂,更爲兩個在部隊 的孩子擔憂。

那天晚上,兩人躺在炕上,他嚴肅着神情說:秋莎,你信不信,這種樣子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了。她去捂他的嘴。

他推開她的手說:你不讓我說我也要說,這樣的日子,遲早有一天就該結束了。她說:雲 飛,求你了,你別說了。

他不說了,半晌又說了一句:不信咱倆打賭。

她說:我知道,自從你來到這裡,從來沒把這裡當過家。

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手抱着頭,衝着天棚發呆。

邱柳北在最近的一封信中,提到了劉天山和王英,勾起了柳秋莎對延安的回憶。柳北在信裡 並沒有提到自己的幸與不幸,她只是說:劉天山軍長和王英阿姨,對自己很好,並向父母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