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過一條條彎曲的山路, 山巒疊翠,鬱鬱蔥蔥,遠處小河灣的渡船在搖着櫓載着來往的行人, 水聲嘩嘩。
偶爾經過幾個偏僻的小城鎮的時候, 長街的叫賣聲熱鬧地闖進趙菲的耳中, 幾個挽着花籃的姑娘眉眼彎彎地走在青石板上, 白衣的書生們剛下學堂正抱着一捧書走在街上笑談着世事, 眉眼之間意氣飛揚。
趙菲呆呆地看着外面的繁華塵世,書生懷揣着夢想苦讀數十載,小姐獨坐畫樓繡花等着良人, 賣花女穿街走巷掙得幾個銅板......
可是這坐在馬車中像個匆匆過客的她是誰呢?是悲傷苦痛的趙家小姐,還是曾經行走江湖的飛奕?
她想起原來她也曾走過不同的地方, 也曾心靜如水不受紅塵干擾, 乍一回首, 原來那些日子已經遠去了,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漸漸地染上了紅塵中的歡喜悲愁, 開始受到傷害也狠狠地傷害了別人。
這麼久的日子彷彿是一場走不完的夢吧,一路走來,看着花開過幾轉,看着世事無常,看着生老病死, 卻無能爲力。
世間的人何其多, 世間的事何其多, 可是爲什麼每個人都不能免俗, 兜兜轉轉都要經歷一段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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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村落的時候, 天已經暗下來,村裡的家家戶戶都已經關上門扉點着油燈準備晚飯, 炊煙四起。
趙菲站在村落的後山上遠遠地望着大門緊閉的趙家宅子,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道:“邱先生就葬在這裡吧。”
趙老爺是重感情的人,若是知道邱先生的事情想來定是悲傷難抑,所以邱先生的事情決計不能告訴他。是自私也好,是親疏也罷,她只知道不能爲了死去的邱先生去傷害還活着的爹!
刁洛原本的意思是尋個村外的山林下葬,可是趙菲卻不願意將邱先生葬在村落之外的地方,這裡是爹和娘喜歡的地方,邱先生應該會稍微安心一些吧。
“邱先生,不要怨我爹不來瞧你,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趙菲語氣平靜地瞧着邱先生:“若是心中有恨的話,就記住我吧。”
這片長滿松樹和狗尾巴草的地方成爲了邱先生下葬之處,瞧着沙土一點點地掩蓋住這個熟悉的長者,趙菲垂下眼睛,手緊緊地放在身側,指骨已經發白。
縱使自責悲慼在她心中翻攪,她也無法訴之於口。
自造孽,怨不得別人也怨不得命。
趙菲抱着膝在墳前坐了整晚,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點一點地想清楚,其實現在仔細想想李昭早就露出痕跡了,他與邱先生突然之間的熱絡,以及在離開南會鎮之前的那日,李昭的遲疑不安,李昭的閃爍其詞,無一不在昭示着他的不對勁。
可惜,她從來沒有看清楚想清楚。
對不起,邱先生,多年安寧的生活,因爲她的引狼入室而毀於一旦......
對不起,李昭,如果沒有她的出現,他應該也不會遇到這樣的選擇吧......
趙菲壓抑地閉着眼睛,眼前總是出現了邱先生傷痕累累躺在血泊裡的樣子,總是會想起那些似真似假的笑容和話語。
無數的畫面在心頭翻轉,讓她幾欲嘔吐。
刁洛遠遠地坐在樹上,不時望向那個方向,嬌媚的臉上不帶絲毫的表情。每個人都要經歷世事滄桑,每個人都要獨自走過生命中的一程。
他想趁虛而入,卻也明白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趙菲並不樂意被別人瞧見她的傷口,所以整夜刁洛沒有上前安慰,只是獨坐一邊陪着她看着她。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僧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生而爲人,在世間流轉必受這八苦。誰都逃不脫,誰也避免不了。
刁洛嘲諷地笑了笑,他很少去回憶自己的事情,偶爾想起來也很快就歸於沉寂。
因爲曾經,對他而言,不過是一段苦旅罷了。
一個命字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千里神州,有人能仗劍狂歌,翻雲覆雨等閒間,也有少年打馬遊走酒樓,錦衣玉食不用愁。
而他從出生到如今,唯一能依靠的都是他自己,一路艱辛地活下來了,也許差一步,便是死於葬身之地,可是畢竟這些年都走過來了。雖然知道那些與生俱來的差距,可是他依然不信命,先天的他認了,日後的路他只希望靠自己來走,絕對不能受人擺佈,不管是極樂宮還是命運都不行。
世上很多人不信命,卻不得不爲命奔波流轉,他似乎也在此列。爲活着刁洛做過太多事情,可是這並不代表着他對世間多麼眷戀,不過是讓自己活着罷了。
對生沒有太大的留戀,卻又不願意死去,於是就這樣一路走下來了。
曾經,極樂宮宮主如同在玩皮影戲一般通過一根看不見的線控制着極樂宮上上下下的人,他似乎也如同一個玩偶一般被人操縱着,只是究竟是玩偶遊戲着拉線的人還是拉線的人遊戲着玩偶就無人可知了。
瞧着極樂宮中的爭鬥,他悠閒地看着事態的發展,時不時上去煽風點火,這多有意思啊!當極樂宮最終毀滅的時候,他欣賞着那兵荒馬亂的場景愉悅地笑了笑然後拎着一罈上好的酒離開了。
瞧着人心紛雜,瞧着別人的百年基業毀於一旦,總是能讓他感覺到愉悅,這大概是他的惡趣味吧,其實他也沒有錯,每個人都會選擇不同的道路。
錦衣少年可以一擲千金讓心情愉悅,俠士才俊選擇得人讚譽讓自己滿足,他無才無德那麼就只好選擇瞧別人的熱鬧了。
刁洛摸摸姣好的臉,愉快地想着——這很公平不是嗎?
世間是公平的,有人自出生便能過安穩的日子,有人卻得爲活着受盡劫難,因此,爲了公平起見,那些幸福的人應該經歷一些劫難。
他不過是個自私的人罷了。
按說刀鋒上活下來的人,往往沒有太多的執念,沒想到飛飛卻成了他的執念。對了,這算是執念吧......
剛開始他覺得這可能會成爲弱點,可是後來想了想——是弱點又如何呢?
一個人活得太久了,總會寂寞的。
兩人相遇相知然後相愛,原想着有她相伴就這樣過下去,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可惜一路並不順利,他在那一年多的時光中受夠了失去的滋味,如今既然他們重逢了,他決計不會讓別人搶去了她。
發乎心、發乎情便夠了,至於是對是錯,就不在他考慮之內。不過,沒想到他還沒動手,李昭未戰而先輸。
李昭,從現在開始,你可以退場了。
刁洛伸手摘下一枝春花嗅了嗅,輕輕地笑了笑,從臉上到眼中都透出喜悅,在月下分外地妖媚。
飛飛,我等得夠久了,你應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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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破曉,天光大亮,又是新的一天。
刁洛從樹上躍下輕輕地走了過去,瞧着神色歸於平靜的趙菲忽然溫柔地笑了起來,將她攬入了懷裡,輕柔地撫摸着她的頭髮,微微笑着說道:“趙老爺還等着你照顧,我們回去吧!”
可不是,日子還得過下去。
趙菲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意,就着刁洛的手站起來,伸手拂去身上沾着的沙土:“走吧。”
回到趙家的時候,參香已經回來了,她正和白朮坐在一起,見到她出現的時候眼神微微躲閃。
白朮拽着參香站起身來剛想問些什麼的時候,趙菲擺擺手,淡淡地說道:“邱先生就葬在後山,不要讓老爺知道邱先生的事情......你們早點去休息吧,這裡暫時交給我。”說完,她便與他們擦肩而過向趙老爺的房間走去。
參香張張口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閉嘴了,她望着趙菲離開的背影沉默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們去拜祭吧!”
白朮轉頭對着參香勸慰道:“等傍晚吧,你在外奔波這麼久也該去休息一會了。”
參香紅了眼圈:“我睡不着。”
刁洛似笑非笑地瞟了他們一眼,轉身好不見外地朝客房走去。飛飛現在去瞧趙老爺,他跟着也無用,還不如去客房歇息,而且守着飛飛一整夜,他現在着實有些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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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菲伸手推開房門悄聲走了進去,時候尚早,趙老爺還在睡着,眉微微皺着似乎極不舒服。
趙菲悄聲走過去在牀邊蹲下,伸手爲趙老爺把脈之後便伏在他的牀邊,低低地說道:“爹,您可要保重身體,別丟下我一個人。”
一隻蒼老的手搭在她的發上,然後安撫地拍拍她的頭。趙菲擡起頭看見趙老爺正睜着眼睛慈愛地看着她:“你這孩子。”
“爹。”趙菲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扶着他坐起身來:“是不是我吵着您了?”
“我向來早起,最近起得晚了反而不習慣。”趙老爺看了趙菲一眼,笑道。
趙菲笑了笑,服侍着趙老爺洗漱之後將桌子移到牀邊,讓趙老爺不用起牀便能用飯。
早飯很清淡,只有菜粥與幾樣醃製的野菜。
趙老爺吃完一小碗菜粥就停了下來,他看着趙菲吃飯的樣子說道:“菲菲,瞧着你吃飯的樣子就想起你小時候,當時你那麼小的孩子抱着一個比你手大許多的碗不放,嬤嬤來奪你都不應,偏要自己吃飯。”
趙菲擡頭淡淡地笑了笑:“爹,我可不記得了。”
“是啊,那時候你纔多大啊,怎麼會記得!”趙老爺想起當時的事情也覺得好笑:“當時下人們都說我們家養了個冰雪娃娃,不僅生得玉肌雪膚,連性情也是冷冷清清。”
“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趙老爺也嘆了一聲,語氣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