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香這些天來哭了好幾次, 情緒也很抑鬱。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讓從來沒有感受過生離死別的她連續地面臨變故,趙菲的勸慰頓時讓她心裡又起波瀾, 壓抑不住心底的悲慼, 痛哭着撲倒在趙菲懷裡, 淚水止不住地從指縫間流出來。
趙菲瞧着這個從小跟隨她的人如此摸樣, 心中有些心疼, 輕柔地拍着她的背:“沒事,沒事了,參香, 都過去了。”話雖如此,臉色也顯出無法掩飾的悲傷表情。
參香痛哭失聲, 半晌才哽咽着說出一句完整話:“好好的一個家, 現在......卻只剩下我們三人了。”
趙菲愣怔半晌, 心底滋味苦澀不堪言語。她自小沒有姐妹姨眷,由爹一手帶大, 縱容着她的孤僻她的任意妄爲,未曾責罵。
她學了醫術之後更是一心想着遊走天涯,興致來了可以單騎奔赴千里去賞梅品酒,奔走四城鑑花聽曲,也正因爲如此, 纔給別人留下性情古怪的印象。這樣恣意的生活, 她一直甘之如飴, 人生在世, 能盡興也不失爲一場趣事。
長久在外, 爹未曾有過一句埋怨,爹給予了她無窮的空間, 讓她得以看見全新的天與地,所以她也就忘了爹是否會孤寂,是否會擔憂。現在想來,逃亡的日子是她們父女兩人相處最長的日子。
因她而遭罪,逃離了居住多年的家宅,爹未曾埋怨,反而費心寬慰她。在那些日子裡,她其實很想問爹——可曾恨過這個女兒?如果不是她,爹依然是那個勤廉得人心的官員,依然會住在熟悉的老宅中:如果不是她,爹不會狼狽地逃難,不會落到那般令人慘然的結局……
最終,這些問題,她沒有問出口。有何意義呢?事情已經發生了,她能做的只有讓爹安享晚年,可是在她醒悟悔恨的時候,爹卻已經沒有機會再享受天倫之樂,這一切終歸都結束了……
——陰陽相隔,生死兩茫;零落天涯,淒涼腸斷......
參香的哭泣聲近在耳邊,趙菲從袖中拿着手絹,輕柔地擦拭着參香眼角滑落的淚痕,因爲心中有着太多複雜的情緒反而顯得平靜:“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還是得好好活着。如今,你腹中的孩子就是家中的希望,可要好好修養。太勞而氣衰,太逸氣滯,平日裡你找些樂趣打發時間,千萬不可多思多慮。”
參香嗚咽着點點頭,淚水卻是止不住地滑落。
白朮瞧着兩人都是滿臉悲慼,不由強顏笑着開口勸道:“別傷心了,參香,再吃些東西吧,你這幾日已經哭了幾次,也不曾吃些東西,身子可怎麼受得了?”
參香擦擦眼淚,聲音因爲哭泣有些哽咽:“實在......實在是食不下。”
白朮看了她一眼,心中擔憂,卻也着實無奈。
趙菲給參香把脈之後,細細察看着她的臉色,又瞧了一眼桌上的那些飯菜,沉思半晌。
白朮察言觀色,忙追問道:“小姐,可是有所不妥?”這些日子的飯菜都是他在張羅,已經是留了心思去吩咐廚房準備菜餚給參香進補。
趙菲思量片刻,微微頷首:“我看參香氣色不佳不僅是情緒之故,飯菜也是一個緣由。”
白朮大驚,詫異地問道:“不是常言行醫須依體而行,萬病不可偏了體因,參香體弱,理應做些滋補的食物啊。”
趙菲沉吟道:“行醫須當因時因人因地而論,一來,此地偏南溫熱,不易溫補,食物忌燥熱。二來懷孕不是病症,須當“逐月養胎”,前三個月主在養胎氣,重在調心。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心無恐怯。飯菜須當精熟,宜清熱、滋補。”
“而後,調養身心以助胎氣。這時期母體陰血常不足,易生內熱,宜養陰補血。因此可用些紅棗排骨湯養血,這期間廚房裡送的飯菜想來是適合的。”
“只是如今是後三個月,當利生產。因脾氣虛,因陰虛血熱,胎熱不安,極爲不妙。因此切不可進食燥熱食物;而應當補氣健脾,滋補肝腎。因此這些滋補食物反倒不利,所幸參香也無大礙,你吩咐廚房重新選些補而不燥的東西。”
白朮跟着趙菲多年,也習得一些醫術,雖非名醫,卻也精通一二。沒料想這次倒是思慮錯了,他心有餘悸地說道:“我瞧最近她整夜醒個好幾回,面色不佳,氣脈不穩,原以爲是悲慼所致,誰知......”
趙菲輕微地笑了笑:“這倒不怨你,你也不曾瞭解婦人身孕的症狀,我也是突然想起這一點。”
白朮點頭稱是,轉而說道:“小姐您的氣色不佳,想來是最近勞累的,如今......如今老爺的事情都結束了,您應當多加休息。”
趙菲笑了一笑,神色倦意難以掩蓋:“最近事情一樁接着一樁,雖說有刁洛幫襯着,可哪裡能心閒......如今我只怕沒這份心思搭理家事,要勞煩你了。”
白朮自然答允:“家中的事有我與刁公子,小姐無須操心。”
趙菲嗯了一聲,拍拍參香的手:“你早些休息,我回屋了。”
白朮提到刁洛,心中便留了意,躊躇了片刻,眼瞧着趙菲門邊,與參香對看了一眼,還是開口說道:“小姐,恕我冒昧,不知對於刁公子這人小姐是如何思量的.....眼瞧着他在家裡忙了一段時間,其實倒也算是誠心誠意......”
參香雖然有些討厭刁洛,但是這些日子瞧在眼裡,也能看出他對小姐是下了心思的,因此自然希望兩人能夠修成正果。
趙菲一愣,然後笑笑,並未回答。
白朮注意到趙菲的神色,略微思考後,笑笑說道:“原是我們多事了,小姐向來瞧得清楚,心裡定是有主意的。”
“也不是......”趙菲幾不可聞地輕嘆一口氣,面對白朮與參香擔憂的眼神,還是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什麼,白朮,照顧好參香。”
順其自然不是最好嗎?趙菲默默地想道,只是心底隱隱約約有些不明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她也無法知曉,或者是不願意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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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菲原本準備直接回房歇息,卻不經意間瞥見那院落中的人影,略微停頓後,轉了個方向去端了茶然後朝那人走去。
趙家的家僕本就不多,況且近日又忙於趙老爺的喪事,因此院落裡懈怠了打掃,欄杆上也有了些許灰塵,唯獨刁洛依靠着的那一塊地方倒是被擦拭得乾乾淨淨。
趙菲瞥了眼刁洛,不由莞爾,閒步走了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微風中有淡淡的酒氣傳來,想必他剛纔薄飲了幾杯。
月色下,刁洛的臉龐很柔和,彷彿籠罩着一層光輝,清絕柔美。他坐在那裡手中把玩着一片薔薇葉,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在想什麼?這麼入神?”趙菲遞過去一杯茶,調侃道。
刁洛笑了笑,伸手拿過茶,倚在欄杆,眼神有幾分朦朧,品了口茶才說道:“......我剛纔是想......我們接下來是什麼結局?”
趙菲送至嘴邊的茶碗頓住,瞥了眼刁洛問:“悟出了什麼?”
“銀臺燈影淡,繡枕淚痕交,團圓春夢少......”刁洛狀若無意地說了幾句詩文。
趙菲不語,平靜地喝着茶。
“壞孩子,故意裝作聽不懂。”刁洛轉頭在趙菲臉色飛快地琢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說道:“我在想戲本里的故事,故事總是有個高潮然後是結局。你瞧,我們折騰了多久,生死離別,悲歡離合,高潮已過,如今是不是該是一個團圓的結局?”
趙菲瞥了刁洛一眼:“誰說故事總有一個結局......活在世上,哪裡有套路。戲本里的故事簡單,有起伏有高潮,高潮過了就是結尾。我們一輩子那麼長,誰知道高潮在什麼地方,也許下一刻又生變故.....”
趙菲只是隨意而言,倒並非是心生感觸。言者無心,聽者卻是呼吸一窒,抓緊趙菲的手。
“我只是玩笑話,你別擔心。”趙菲也知道這話說錯了,想到如今變故已經很多,沉默了片刻,安慰地說了一句。
刁洛嘆了口氣,抓着趙菲的手:“我只願你我之間再不要生起變故。”家居雖獲落,眷屬幸團圓,他們還在一起那便是天大的幸事。只是這話卻不能對着趙菲說,對於她而言,眷屬已經離去兩人。
兩人半晌沉默,各自想着心思。刁洛瞅瞅身旁的女子,她正低着頭,烏壓壓的黑髮垂在耳邊,襯得膚白如玉。
她在想些什麼呢?順其自然是好的,可是進程若是再快些豈不更妙?刁洛心裡思酌着。
趙菲其實心內一片茫然,自從遇到刁洛,她的情緒波對,患得患失是前所未有的頻繁。雖然理智告訴她看淡,順其自然,可是心底的情緒哪裡能受控制。這個受百般情緒纏繞的人根本不像是自己呵......
半晌,只聽刁洛惆悵地嘆道:“菲菲,我已經不認得我自己了,也不認得你了......”
聞言,趙菲的臉色頓變,心中擔憂的事情被說中,一時腦子茫然不知所措,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是啊,日子消磨着感情,你終究是無法安於平靜日子的。
你終究是醒悟了嗎......
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也許你念着的其實只是當初江湖中的飛奕,而不是現實中的趙菲這個人......
趙菲心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是在害怕失去,還是應該勸慰自己鬆口氣。
刁洛靜靜地看着趙菲的神色,眼中不知覺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