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臘月底,該走的禮都走了,何家熱熱鬧鬧的過了個新年。窗花對聯皆換了嶄新的,門窗院落皆打掃的乾淨,到了年夜飯,雖只是小戶人家,無山珍海味,不過,雞魚肘肉都是全的。還有,不論孩子還是大人,都換了新衣。如今孩子多了,單何子衿一個的時候,何子衿是一季一身新衣的,現在這許多孩子,就改爲一年一身新衣啦。
衣裳是新的,而且,沈念何冽的小棉襖後面都有何子衿給他們做的貼布繡,一人一個虎頭,簡單,看着也喜慶。晚上年夜飯才叫熱鬧,非但有諸多好吃的,何老孃又開了回專場,只是爲了以免第二日嗓子啞不好招待來拜年的親戚族人,才允許何子衿三姑娘中間客串兩回,一家子足熱鬧了大半宿,由於何老孃堅持守夜,沈念何冽都在何老孃屋裡的暖炕上睡着了。到了子時,何恭出去放了代表“高升”的煙火,這年三十的守夜纔算正式結束,大家各去睡覺。
過年絕不是一天的事,也絕不上何子衿上輩子一星期年假的事兒,在這個年代,從大年初一到上元節的十五天,都是屬於年節的範疇。大家基本上就是吃吃飯,拜拜年,來回串門子,到處玩耍。還有縣裡大商戶請來的戲班子來唱戲,然後,大商戶炫富啥的。當然不是石祟王愷那種,只是在賞錢上的鬥富,譬如,你賞十兩,我賞十五兩……這對於尋常人家也不是小數目呀。由於這兩年陳家發了鹽財,碧水縣的另一富商何忻竟有不敵之勢,最終還是叫陳家拔了頭籌。
好在兩家家主都是圓滑之人,並不因此就面兒上有何計較,依舊是坐在縣太爺身邊說笑。
由於何家是陳家的親戚,也有一個比較好的看戲的座次,一家子都看的津津有味,連四歲的何冽都是如此,沈念兩眼都放光了,唯何子衿,她真是寧可回家睡大覺。何老孃還特意照顧她,給她講戲來着,何老孃越講,何子衿越困,氣的何老孃直說她,“真個笨的,怎麼連戲都不會看,還不如我乖孫。”
何子衿就帶一兜子零食去吃。
何老孃嫌何子衿看不懂戲少了個知音,可出門啥的,她還特愛帶着何子衿,不爲別的,何子衿生得漂亮呀。三姑娘也好看,不過,何老孃覺着三姑娘再好看也是姓蔣的,不是何家的正人。沈念生的也粉雕玉琢,偏是姓沈的,在何老孃心裡比三姑娘還遠一層呢。何老孃心裡一本賬門兒清,誰親誰疏她老人家半點兒含糊都沒有。她就喜歡帶着何子衿、何冽出去顯擺,三姑娘、沈念兩個是順帶腳,瞧瞧,誰見了她家孩子不誇呀,生得好什麼的,都是最普通的讚美啦~
這可不是虛贊,只要長眼的都知道何子衿生得多可愛,圓乎乎的還帶着些嬰兒肥的小臉兒已經開始露出微尖的下巴了,一雙大眼睛靈氣十足,高鼻樑,小嘴巴,何況這丫頭又不風吹日曬的,既白且嫩。可以說,如今的何子衿既符合老太太的微圓潤的福氣派審美,又符合正常人對五官的審美。她八歲了,個子較同齡人還高些,穿一身紅紅的裙襖,並不再扎包包頭,而是梳成雙丫髻,兩邊用絹花絲帶並小銀珠子裝飾了,連何冽都說,“我姐可真好看。”逗得家裡人一樂。
這樣的丫頭,誰不樂意出去顯擺哪,故此,何老孃到哪兒都帶着何子衿。
沈氏便多帶着三姑娘,三姑娘原是打算過了初五就繼續做針線的,沈氏仍時時帶她出門,家裡有客人人也叫三姑娘出去見面,並且將手頭上的一些簡單事宜交給三姑娘打理,沈氏道,“學針線是學本事,別的理家的事你也得留心,不然光會針線,這些你若不通,以後即使請了下人,也是給人一糊弄一個準兒。”
沈氏與三姑娘道,“你如今十二了,慢慢就是大姑娘了。針線再要緊,人情世故上也不能落下,知道麼?”
三姑娘心下感激,道,“我以爲要過兩年才學呢。”
“傻孩子,東西不用趕到一處學,慢慢來,由易到難。”沈氏笑,“別的都能丟,人情世故萬不能丟,你平日間就機敏,我只給你提個醒兒。你想想,在繡坊,那些李大娘欣賞的繡娘如何,那些不受李大娘欣賞的繡娘如何?你雖拜了薛師傅爲師,多少繡娘羨慕你,可越是這樣,你越得懂得怎樣與人打交道。不論是羨慕你,嫉妒你,還是想示好你,心裡都要有個數。”
“再者,你也大了,還有些事,我一併與你說了吧。自來人家相媳婦相女婿,再沒有臨上轎才扎耳朵眼兒的,都是頭三四年就相看。”見三姑娘面露羞澀,沈氏拉了她的手,笑,“也別總不好意思,你到底年紀還小,先透給你,是叫你心裡有數。我都跟太太說了,你戴的這幾樣首飾,你自留下,以後不用交還太太了。”
“這怎麼成?”姑祖母定會不高興的吧。三姑娘有些擔心。
沈氏笑,“太太的脾氣,別人不知道,難道咱們還不知道?她就是個直脾氣,不要說你,從你叔父到我到子衿,誰沒捱過她的罵?不過,老人家心地是極好的。你也大了,是該打扮的時候了。這打扮,不僅是打扮給別人看的,也是打扮給自己看的。以後,不論出門,還是在家,還是見客,都不要太寡淨了。你這個年紀,哪怕枝頭上掐一朵花簪了,也是最好看的時候。千萬別辜負了呀。”
三姑娘心裡既羞且喜,道,“嬸嬸,我,我,我現在就要開始說婆家了麼?”她無父無母,這樣的事,便是羞些,也只有問沈氏了。
沈氏笑,“現在還早,但也得準備着,你放心,女孩兒不及笄是不能出嫁的。可要是及笄再想這事兒,便遲了。你只管該做什麼做什麼,你的相貌在這兒擺着,與咱家來往的人都見過,你的本領,薛師傅都收你爲徒了,誰不誇你能幹呢。再者,太太嘴直心軟,你沒孃家,這不就是你的孃家麼,就是以後你出嫁,不好說有多少嫁妝,也有你的一份。”
三姑娘聽着,眼淚都下來了,沈氏給她拭淚,道,“說這個,不是叫你哭,是叫你心裡有數,不要總覺着自己不如人。你既有相貌且有才幹,你的日子啊,纔開個頭兒,誰能說得以後?你只要自己爭氣,沒有過不好的日子。”
三姑娘抽咽兩聲,點點頭,半晌道,“嬸嬸,不論給我說哪兒,我都不想離了你們。”
沈氏自己是嫁的有些遠了,與孃家來往不便,可也比大姑子何氏強些。何氏幸而是嫁得好,丈夫有出息,自己也能幹,不然離孃家這老遠,還不知要如何惦記呢。到了閨女這兒,沈氏是捨不得閨女遠嫁的。三姑娘如今,孃家早已無人,戶籍都遷到碧水縣來了,她不想遠嫁的心,沈氏也能明白。沈氏笑,“好,就是子衿,我也不欲她離得遠了,咱們一家子,哪怕以後你們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也都在碧水縣,離得近,親熱不說,孃家也有人撐腰,到底氣壯。”
三姑娘又笑了。
沈氏自有兒女,她自己向來節儉,三姑娘嫁妝的事,沈氏也是輾轉好幾宿才下的決心。主要是三姑娘爭氣,又生得好模樣,這些年相處,不聲不響的還很有眼力……這樣的好姑娘,不要說別人,沈氏自己心裡就疼她。沈氏也是女人,情知三姑娘這情形,差的就是個孃家了,可死了的爹跑了的娘,只得當沒了,對外一致宣佈死光光。女人沒有嫁妝的話就太難了,哪怕當初她與丈夫夫妻恩愛,就因她家條件有限,嫁妝稍薄,何老孃可是沒少說嘴。將心比心,三姑娘縱有天大本領,若真的光着身子叫她出門,到婆家日子可怎麼過。
沈氏真是心疼她,方與丈夫商量了,“再薄,也得給三丫頭一份嫁妝。”
何恭素來心腸軟,如今爲人父爲人夫,人情世故也懂,一聽便應了,“是這個理。這樣也不枉她在咱家這幾年了。”
沈氏嘆口氣,“不知誰有福氣,得了這丫頭去。”別看三姑娘年歲不大,經的事正經不少,爹死娘跑路,她竟能打聽着跟了車找到這多少年未曾來往的姑祖母家來,那會兒,三姑娘可才九歲。這幾年,既是三姑娘自己肯幹,也是她的機緣,拜了薛千針爲師……實在太爭氣,倘三姑娘真是一灘爛泥,沈氏又不是開濟善堂的,根本不消理她,隨她是生是死。只是三姑娘這樣爭氣了,沈氏反是憐惜她,這會兒咬咬牙,給三姑娘預備嫁妝的心都有了。
罷了罷了,沈氏自認不是個爛好人,只是跟着爛好人久了,似乎也傳染了一種叫爛好人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