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情深擡下頭看他,“遠周?”
“不要跟我說你見慣了生死。”
許情深握住蔣遠周的手掌,這本來就是人生軌跡,從一個人剛生下來的時候,就註定了是要經歷的。
然而有些人對死並不懼怕,甚至心生嚮往,但有些人卻怕得要死,恨不得再活個一百年、一輩子。
許情深真是見多了,但人心都是這樣,若不是萬念俱灰,誰不想好好活着?心裡有愛,纔會懼怕死亡。“遠周,我們還這樣年輕呢,別瞎想。”
蔣遠周湊過去,抵着許情深的腦袋,他手指在她臉上摩挲。
有可能是蔣隨雲當年的死,給他心裡蒙上了一層抹不過去的陰影,所以一旦看見這樣的場面,蔣遠周總覺得死別就在跟前。
追悼會結束後,穆家的兩個兒子站在一起。
穆太太整個人無力地坐在椅子內,半邊身子卻都斜躺在旁邊的傭人身上。
曹管家來到穆成鈞身側,“穆先生,還是沒找到少奶奶。”
“找不到?她難道還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穆勁琛無心搭理這種事,穆成鈞轉身往外走,他掏出手機撥打凌時吟的電話,可那邊卻始終無人接聽。穆成鈞一邊往前走,一邊不斷地打着電話,再找不到的話,他就只能讓殯儀館的人幫忙找,或者調看監控了。
穆成鈞修長的雙腿往前,忽然聽到一陣彩鈴聲傳到耳中,他將手機從耳側移開,循着聲音來到花壇跟前,穆成鈞彎下腰,伸手在裡面撥弄幾下,看到了凌時吟的手機。
他伸手拿起來,手機下面還放着個鑰匙。
穆成鈞看了眼鑰匙,忽然擡起腿大步離開。
凌時吟縮在屋子內,不敢回頭,不敢大口呼吸,手掌一直在拍着門板,可屋外寂靜無聲,哪裡會有什麼人經過?
她嚇得瑟瑟發抖,總覺得身後那張牀上躺着什麼人,會不會忽然就有人走過來,伸手拍她的肩膀?
凌時吟蜷縮在地上,嘴裡也不敢喊得太大聲,“救命,救命——”
穆成鈞經過走廊,離那件屋子還有幾步之遙時就聽到了從裡面傳出來的聲音。他掏出鑰匙,準備開門。
凌時吟豎起耳朵,確定自己聽到了開鎖的聲音,她趕忙起身,門板被推開,穆成鈞一擡眼就看到了她。
“老公!”凌時吟上前,伸手將他抱住,“把我嚇死了,你怎麼纔來啊?”
穆成鈞口氣嚴肅,視線穿過去看到了那張牀。“你怎麼會在這?”
凌時吟哭啞了嗓音,“我……”
“爲什麼會被人反鎖在這?”
“我也不知道,有人在我身後推了把。”
穆成鈞的目光落向她頭頂,“但鑰匙只有你有,還有你的手機,怎麼回事?”
凌時吟支支吾吾,“那邊……結,結束了嗎?”
“回答我的話!”
“是,是許情深,她把我……”
穆成鈞伸手將她推了把,忽然擡起手臂掄過去,一個巴掌狠狠扇在了凌時吟的臉上。
她吃驚地捂住面頰,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像是要燒起來似的,凌時吟瞪大雙眼看向他,“成鈞?”
穆成鈞轉身大步離開,凌時吟只能快步追過去,“成鈞,成鈞。”
追悼會的現場,凌家的父母也來了。
穆成鈞徑自走向穆太太,凌母看到女兒跟在後面,忙擦乾了眼淚上前,“時吟。”
“媽。”
“你的臉怎麼了?”
凌時吟忙用手捂住,“沒,沒事。”
凌母心裡忍不住一驚,壓低了嗓音說道,“不會是成鈞對你動手了吧?”
“媽,怎麼可能呢。”凌時吟看了眼穆成鈞的背影。“成鈞對我很好,不會打我。”
“那怎麼會這樣?剛纔還好好的呢。”
凌時吟沒辦法,只能將這件事先圓過去,“是許情深,她把我關了起來,還給了我一巴掌。”
“什麼?”凌母聞言,越發吃驚了,“她居然敢打你?”
“這件事以後再說,現在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您就別給我添亂了。”凌時吟丟下這句話後,徑自朝着穆成鈞而去。
穆家。
夜幕早已降臨,籠罩着整座東城,穆家的客廳內,只有曹管家偶爾走動的腳步聲。
他來到穆太太跟前,“太太,晚飯備好了,都吃點吧。”
“讓老大和老二去,我吃不下。”
凌時吟走了過來,坐到穆太太身側,“媽,吃不下也得吃,不然成鈞他們也不放心您。”
穆太太擺下手,坐直起了身,她擡起視線看向對面的兩個兒子。
“成鈞,勁琛,以後穆家只能靠你們兄弟倆了。”
兩人一語不發,都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悲傷中,難以自拔,穆太太擦拭着眼淚,“自古都是這樣,家裡的頂樑柱坍塌之後,外面那些虎視眈眈的餓狼就會原形畢露。”
這一點,凌時吟深有體會,但穆家相較凌家而言,運氣要好多了。
穆成鈞和穆勁琛早已成年,而且家裡大大小小的事也都接過去了,就算這時候有人蓄意侵犯,他們應該也不用有太大的擔憂。
曹管家也在身側,穆太太雙手壓在膝蓋上,“現在很多事,我不得不跟你們說清楚,首先就是遺囑的問題。”
穆成鈞擡下頭,“媽,現在都是傷心的時候,您不用這麼着急。”
“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媽這不是着急,我想讓你們弟兄倆擰成一股繩,不要有任何的不合。所以財產的分配必須按着遺囑走,朝陽也沒偏心任何一個人,所有的資產、股份等,全部一分爲二,也算是給你們分家了。至於我自己,你們不用擔心,我存了一筆不小的錢養老。具體的分配,到時候會由律師出面,我只是先給你們透個風。勁琛,特別是你,你爸遺囑裡面註明了一條,必須要等你成婚後,才能接受遺產分配。”
穆勁琛擡了下頭,凌時吟聞言,視線不由落向穆成鈞。
穆太太強撐着站起身,她知道,她若不動筷的話,兩個兒子都不會吃。
坐在餐桌上,首位處明顯空了,一個個其實都吃不下,但還是強撐着嚥下去了些。
“勁琛,你今天就別走了,住在家裡吧。”
“好,我知道。”
晚上,凌時吟跟着穆成鈞上樓,穆勁琛則陪着穆太太回了房。
穆太太示意他將房門關上,她坐向牀沿,視線盯着跟前的兒子,“勁琛,聽媽的一句,趕緊結婚。”
“爲什麼?”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趁早結婚,趁早把遺產分配好,時間拖得越久就越會出岔子。”
穆勁琛坐到旁邊的椅子內,穆太太握住兒子的一隻手。“你看你哥跟時吟,結婚之前不也沒有任何的感情基礎嗎?可人家現在過得很好,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媽,但我不想草率地結婚。”
穆太太嘆口氣,“那你就不怕你哥有異心?”
穆勁琛的視線迎上她,穆太太傷心之餘,卻還要保證兩個孩子將來龍虎相爭,“勁琛,聽媽的,很多事媽都是過來人。既然你爸的遺囑這樣寫明瞭,你就要遵守,你們各自成家,各自分配了遺產後,還是最好的親兄弟。”
主臥內。
凌時吟的面上還在痛,穆勁琛和穆太太肯定都發現了,但是誰都沒心思管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轉過身時,卻看到穆成鈞逼到自己身前,她嚇了跳,“成鈞,你,你幹什麼呢?”
凌時吟想要將穆成鈞的注意力轉移開,“成鈞,你聽到媽說的話了嗎?遺產分配要等到老二結婚以後……現在公司的事不是你在管嗎?”
穆成鈞擡起手,忽然朝着她身前一推,凌時吟猝不及防往後倒。
男人上前坐在她身上,擡起來的手掌啪啪扇在凌時吟臉上,她被打得眼冒金星。“成鈞,你幹什麼啊?”
穆成鈞伸出右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語氣兇狠,上半身也彎了下去,“你爲什麼會被關起來?嗯?我爸走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就你不在?你在幹什麼?”
“成鈞,”凌時吟害怕地握住他的手腕,“我跟你說了,是許情深把我關……”
穆成鈞手裡的力道加重,“她把你關起來?你是不是又去招惹蔣遠周了?”
“沒有,真的沒有。”
“既然沒有,她爲什麼要關你?嗯?鑰匙明明在你自己手裡!”
穆成鈞完全失去理智,一聲聲清脆的巴掌扇在凌時吟臉上,她鼻子發熱,伸手一擦,流血了。穆勁琛雙手卡住她的脖子,“作爲穆家的少奶奶,我讓你水性楊花!”
“我沒有——”
穆成鈞心情本就糟糕到了極點,凌時吟想要呼救,可脖子卻被他狠狠掐着,根本說不出話來。
這個男人一旦暴虐起來,是誰都拉不住的。
凌時吟只能期待時間快點過去,穆成鈞以前還顧及着家裡人,頂多對她就是有那方面的施虐,但這次不一樣,他打得都是她的臉,“不要臉是吧?我讓你不要臉!”
她抱着頭,只能不住哀呼。
穆朝陽的頭七過後,穆勁琛回到了訓練場。付流音剛做完體能練習,她準備回屋,卻被人攔了下來。
“怎麼了?”
“穆帥回來了,他吩咐誰都不能進去。”
付流音噢了聲,這本來就是穆勁琛的地盤,他想怎樣就怎樣。
她轉過身想要離開,卻聽到裡面傳來了說話聲,“讓她進來。”
付流音頓住腳步,門口的人替她將門打開,她只能擡腿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黑,四周的窗簾都拉上了,付流音聽到身後傳來關門聲,穆勁琛就坐在牀沿,雙手交扣,上半身微微往下壓,付流音上前幾步,“你,你回來了啊。”
穆勁琛擡起視線看她,付流音不由嚇了跳,覺得他眼神有些駭人。兩人對望着,半晌後,付流音纔不自然地別開視線。
“過來。”穆勁琛說道。
付流音上前幾步,到了他跟前,被他猛地一把拽住了手腕,他另一手抱住付流音的腰,俊臉隨後貼到她身前。
她嚇了一大跳,“你幹什麼?”
“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
“什麼事?”穆勁琛離開了這麼多天,付流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準備準備,我們去趟民政局。”
付流音腦子裡的彎還沒轉過來,“去民政局做什麼?”
“你跟我結婚。”
付流音一臉的驚愕,她伸手想要將穆勁琛推開,卻被他死死抱着,“穆勁琛,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沒跟你胡說八道。”他手臂收緊,想要抱過她,付流音劇烈掙扎起來,“那你就是喝醉了。”
“你覺得我這麼不自控?”
穆勁琛的臂膀微鬆,看着付流音往後退了幾步,他嘴角泛起冷笑,“你到底是怕我呢?還是怕結婚?”
付流音拼命地想要捋清楚整件事,可她發現壓根就捋不清楚,“穆帥,結婚的事肯定是不現實的,你也只是跟我開玩笑的吧?”
“我沒跟你開玩笑。”穆勁琛視線盯着她,這幾日,他也都是渾渾噩噩過來的,總覺得老爺子不會就這樣走了。但既然事實擺到了眼前,他不是還得接受嗎?
穆勁琛心裡壓着塊石頭,沉痛無比,“結婚過後,我可以隨便你,以後離婚也成。”
“你把婚姻當成什麼?兒戲嗎?”
穆勁琛心被割的有些麻木了,他不想跟她解釋什麼,所以說話自然也是傷人的,“我不管怎樣,這個婚你必須要結。”
“你,你可以找別人啊!”
穆勁琛蹭地站起身來,“我就是不找別人,我就是要找你,你越是反對、反抗,我就越是要拖着你!”
“你——”付流音氣結,“我不同意。”
“那你試試。”
付流音怎麼都沒想到她會走上被逼婚的地步,她轉身往外走去,穆勁琛坐回牀沿,看着她飛快跑出了房間。
他料她也逃不出訓練場,付流音快步下了樓,迎面差點和教官撞上。
“穆帥回來了?”教官指了指上頭。
付流音點頭,“回來了。”
“他情緒還好吧?”
“他失控了。”付流音說道。
教官輕搖下頭,“家裡遇上那麼大的事,能不失控嗎?”
付流音聽出了話裡的不對勁,“穆家出事了?”
“穆老爺子忽然過世了。”
付流音吃了一大驚,但既然是這樣,穆勁琛怎麼還有心思跟她說要結婚?而且付流音看他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隨口說說的,付流音禁不住害怕起來,萬一穆勁琛真要把她弄回穆家,那她豈不是真得瘋了?皇鼎龍庭。
許言被接過去的時候,一路上有些忐忑,老白坐在副駕駛座內,她時不時看向窗外。
“許小姐,您不用緊張。”
許言握緊雙手,“我沒緊張。”
車子到了皇鼎龍庭,許言跟着老白下車。
兩人一路往裡走,四周的景色猶如一幅美麗的畫,充斥在許言的眼中。她感覺自己的步子好像踩在了棉花上,這應該就是她所幻想過的,名叫天堂的地方吧?
許言想到了懸崖村,想到了每家每戶走出去都會經過的泥濘道路,一到下雨天,腳上沾滿了爛泥,甩都甩不掉。
可這地方呢?進來的時候,有保安鞠躬,一路上,也都會遇到素質極高的業主跟你微笑相對。
來到蔣遠周的住處,老白將門推開,裡面熱熱鬧鬧的聲音就傳出來了。
月嫂盯着霖霖和睿睿,兩個孩子繞着客餐廳在跑,霖霖走得比較急,一下就撞在了許言的腿上。許言着急要去攙扶,但孩子沒站穩,砰地坐在了地上。
“哇哇哇——”
小屁股快要開花了,霖霖扯開嗓門哭起來,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到許言的耳朵裡。她蹲下身,手剛碰到霖霖,小女孩就被抱了起來。
蔣遠周滿臉的心疼,霖霖趴在他肩上抽泣着,蔣遠周冷冷睇了眼許言。
“走路不長眼睛是不是?”
許言尷尬地站着,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回答他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老白看到許情深下了樓,趕忙打過招呼,“蔣太太。”
“怎麼了?”
蔣遠周抱着霖霖轉身,霖霖聽到許情深的聲音,不由直起身來,她扭過頭朝許情深看眼,上半身也朝着她撲去。
蔣遠周趕緊將她撈回懷裡,“讓媽媽休息會,爸爸抱。”
“媽媽——”
許情深伸出手,蔣遠周卻是側過了身,“爸爸好不容易抱會你,別老粘着媽媽好嗎?”
這擺明了是有吃醋的成分在裡面,許情深擡起眼簾,看到了跟前的許言。
“你就是許小姐吧?”
“是,蔣太太,您好。”
“不必客氣。”許情深朝餐廳內看了眼,“老白,先帶許小姐坐,中飯馬上準備好。”
“是。”許言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許情深爲什麼要把她叫到這兒來,難道是察覺了什麼?
照理說也不可能,她和許情深從未單獨接觸過,再說她跟蔣遠周目前爲止也保持着適當的距離,許情深就算再聰明,也不會想到更深一層去吧?
幾人坐了會,傭人們正在廚房內忙碌着。
半晌後,一名傭人走了過來,“蔣太太,中飯準備好了。”
“好。”許情深率先起身,衝着許言道,“許小姐,請吧。”
“好。”
蔣遠週一手抱着霖霖,讓她坐進兒童餐椅後,又把睿睿也抱了上來。
許情深忙着招呼許言,“許小姐,你喝酒嗎?”
“謝謝,我不喝酒。”
“那喝點飲料吧。”
“蔣太太,您真的不必這樣客氣……”
“應該的,”許情深微笑起身,並替許言斟上了一杯椰奶,“遠周的那幾天裡,多虧你照顧,跟你說一聲謝謝都是輕的。”
“您言重了,蔣先生也救了我,要不是他的話,我能不能活着回來都是個未知數。”
蔣遠周沒有心思聽着她們客道來,客道去,許情深讓許言動筷,她留心注意着許言的一舉一動,卻發現她的不少小動作,跟自己很像。
也許,只是巧合而言,但許情深想到了老白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許言在某些地方,是不是真的跟她有相像的感覺?
許情深挽起笑,“喜歡吃什麼?自己動筷,別客氣。”
“好。”
許情深看到許言的筷子落向了松鼠桂魚,她微笑展顏,將傭人叫到身邊,“給我倒杯水吧。”
“是。”
許言擡下頭,潤了潤嗓子,“麻煩也替我倒一杯吧,我要冰水。”
蔣遠周聞言,眉頭微皺。“爲什麼都喜歡喝冰的?”他視線看向許情深,“我不是說了嗎?不準碰涼的。”
“我現在改了,我不喝冰的,不是上次就答應你了嗎?”
許言聽着,握着筷子的手指緊了緊。
傭人給她們分別倒了一杯水,許情深拿起公筷,給許言夾了不少菜。
“不用,蔣太太,我自己會夾。”
“你看你都不吃。”許情深說完,將筷子落向了手邊的莧菜。
“蔣太太,我不吃莧菜。”
許情深收回了筷子,臉上露出笑意,“是嗎?真巧,我也不吃。”
這真的只是巧合嗎?
許情深不動聲色坐直了身,“許小姐,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相似度極高的兩個人?比如她們長得很像、身形也像,或者說,連生活習慣都會相像呢?”
許言有些不自然地輕笑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相信。”
“我也信,”許情深給蔣遠周夾了筷子菜,然後繼續說道,“但像歸像,一個人卻不能取代另外一個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