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路過的白衣人留意到他。招手,喚他走近,仔細查看他的傷口。白衣人有個背囊,草藥的香氣撲鼻傳來。他仰着臉,想到那個御醫。
“難道是鶴茅汁給毀的容?”白衣人沉思,又掰開他的嘴,“你莫非還喝進去了?能說話嗎?”他“啊啊”地叫,盡最大的力氣,只能發出這個音。
“跟我回醫館吧。哦,忘了問你,你爹孃呢?他們在哪裡?我想幫你治病,如果他們允許,我就先帶你回住處。聽得懂嗎?”
他點頭,又搖頭。白衣人琢磨了好久,弄清他並無爹孃,不由嘆息,牽了他的手往鎮裡走。他偷覷白衣人的長相,一對大大的眼睛,幾根稀疏的鬍鬚,看起來不討厭。聞着草藥的香氣,白衣人好像變得更神聖了,他快步邁着雙腿,緊跟這個好心人的步子。
他想,也許好日子要開始了吧。
白衣人的醫館很舊,殘窗破樑,草藥到處都是,很多碎末散在地上。他不在乎這些,只要這個伯伯能給他吃的,給他地方睡覺,他就能滿足。
白衣人給他搭脈,他不曉得搭脈有什麼用,傷口明明一眼就能看見。
“你叫我華大夫……噢,我又忘了你不能說話,沒事,我給你開幾帖藥,把毒清出來。”白衣人一邊說,一邊站起拿了一個籮,大把大把抓藥。不多時,累了小山樣高,對了他又道:“你坐着,我去煎藥。那邊櫥裡有果子吃,自己拿。”
果子對他比藥重要。他歡天喜地跑到紅漆櫥櫃前,尋寶似的找他的果子。好大的一顆,他放進嘴裡,甜得骨頭酥掉,是他很久沒嘗的美味。
院子裡飄來苦苦的藥香,他又放了一顆果子在嘴裡,甜。數了數,剩下的彷彿可以吃很多天,捨不得一次嚐盡了,他把櫥櫃的門拉上。想了想又拉開,怔怔地看着果子誘人的外形,咽口饞涎,迅速地拿了一顆,飛快地丟到嘴裡。
他這樣鬥爭着,吃一顆,再鬥爭,再吃一顆,等華大夫端了一碗藥走出來,所有的果子都被吃完了。他滿面通紅地看着華大夫,對方並沒有察覺,在他這樣一張臉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的面目是混沌的,原始的,再沒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的變化。宛如一張白紙。
“喝藥吧。要喝上半個月,你才能說話。”華大夫和藹地說,對了他猙獰的臉,神情並無異常。這讓他分外感激,立即乖乖地捧了碗,把藥一股腦喝下去。
經過喉嚨時,藥湯猶如呵進一口雪天的冷氣,清涼涼地灌進肚子裡。他頓時覺得嗓子很舒服,像路障被人搬除了,想放聲大喊一記。
“怕你嫌苦,我多加了點糖。好不好喝?”
他點頭,眼睛不由溼了,這是第二個小石頭。他忽然丟下碗,抱住華大夫的腿,他不要離開這裡,他想一直待下去。華大夫拍拍他的背,不好意思地道:“喂,別這樣……你怎麼哭了?唔,看病救人是應該的呀,我會治好你的,不要怕。”
他擡起頭,華大夫貼近了看他,發覺那一雙像黑洞般的眼睛,透着雪亮的光芒。
這天之後,他在華氏醫館住下。華大夫的生意很冷清,偶爾來幾個病人,開了方子,也不付錢,放下半斤豬肉,或者丟下幾株花草就付了賬。華大夫並不在意,隔三岔五到附近山裡去採藥,走時囑咐他看着醫館。
他依然蒙着臉,如今是華大夫親手蒙的,透了幾分雅緻,一見就知是受傷,無人討嫌地來揭。住了十天半月,病人曉得他不會說話,不忍差遣他,反而屢屢送他小玩意。他有了自己的玩具,麪粉娃娃、草螞蚱和漂亮的黑石子。後者讓他想到小石頭,但他竟不記得她的模樣了,好像過去了很久很久。
可惜半個月過去,他的嗓子像鴨子,依然無法開言。華大夫苦思冥想,翻遍醫書,換了十幾味藥,重開一方。他放心地喝着,苦中有甘,比他在山上的草根湯好喝太多。病沒醫好,人是孤兒,善良的華大夫不忍心叫他走,於是他滯留醫館。不過他的年歲實在太小,既不識字,也沒力氣,就算想打雜,也做不了什麼事。對華大夫來說,不過多了一個聽他說話的病人罷了。
這個病人不僅聽話,更無怨言。因而幾次挫折下來,華大夫毫不厭煩,興致勃勃地爲他繼續開下一劑湯藥。很多年以後,他想起這件往事,才明白華大夫可能只是喜歡做醫生,他是華大夫最好的試藥者。不過即便如此,在寒冬收留了他的華大夫,仍是他最大的恩人。
換過七八次藥後,冬去春來,他突然開口說話了。
那時華大夫出門採藥,他掃完了地上的草藥末,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開門,是一個比他年紀稍長几歲的垂髫幼女,略高他一些,藍花布衣裙。他覺得她真是靚麗極了,睜大眼看得發呆。
“我娘病了,華大夫在嗎?”她脆脆的聲音像折藕。他搖搖頭,怕她不懂,又搖手。小丫頭失望地問:“幾時會回來?我娘病得厲害。”
“剛……走……”他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不想讓她看出他的困窘。說完話,他又驚又喜,裹布下洋溢着無人見到的笑容,暗自快樂着。
“那怎麼辦?”她眼圈一紅,險險要當了他面哭出來。
“不……怕。一、回、來……我、叫、他。”
小丫頭微笑,伸手摸摸他頭上綁的布條,“疼嗎?”
他又是搖頭。
“等華大夫治好我娘,我再來找你玩。”她說了住處,叮囑他要把口信傳到,華大夫一回來,就請他去她家裡。
小丫頭走後,他心急火燎地在醫館裡亂竄。華大夫幾時回來呢?
直到黃昏,華大夫的身影始終不見。晚上他胡亂想着心事,但是身體由不得他做主,疲倦的他很快睡着了。
次日,有病人一大早上門,他連說帶比劃,告訴對方華大夫一夜未歸。這是個熱心人,連忙叫了人來商量,一羣街坊討論的結局是山上出事了。幾個壯實的男子提了傢伙上山,午後,有人先下山,說華大夫跌到溝裡,折了一條腿,拿擔架去,馬上會被擡回來。折騰了半個時辰,總算將華大夫安全救回醫館。
華大夫苦了臉叫他幫忙抓藥。他看到華大夫的傷勢,知道沒法子給那個小丫頭的娘看病,非常傷心。他欠小丫頭一個承諾,這使他在煎藥時抑鬱寡歡。但華大夫卻很高興,終於聽到他會說話,儘管時常詞不連句。
在華大夫一心覺得自己是神醫,醫好了他的啞病時,輪到他爲華大夫端藥。
“小藥罐兒,”華大夫親暱地叫他,這是開第三帖藥時起的綽號,“你如今會說話了,長大後就不會是個啞巴。其實你只是嗓子腫了,把上面的肉瘤去了,就好了。”
他似懂非懂,透過裹布望着華大夫。
“唉,至於你臉上的傷,我就無能爲力啦。醫生不是道士,變不出活生生的血肉來。嗯,不過我聽說這世上有種易容師,專門修改人的相貌,可能救得了你的臉。”華大夫認真地說到這裡,撲哧一笑,自嘲地道,“誰知道呢,說是可以削掉人的骨頭,割掉人的臉,這樣一個人就會像另外一個人!真是荒誕不經!書上記載了這種匪夷所思的醫術,小藥罐兒,你說,會有人達到那樣的境界麼?這不成了神仙?”
華大夫兀自神往,驀地想到自己其實距離神醫還很遙遠,未免有幾分惆悵。
“小藥罐兒,不管怎麼說,我到底把你的嗓子醫好了。”華大夫撫着斷腿,悲喜莫明。
這些話叫他看到了一線光明。世間竟有神奇的醫術,可以治好他的臉!這是他本已絕望的事。他決定去尋找易容師,這個想法當即遭到華大夫的堅決反對。
“你如今才幾歲,就想一個人行走江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何況你,話都說不清!我不會趕你走的,你好好多住幾年,身體養胖些,個子長高些,再積累點盤纏--你知道什麼是盤纏嗎?沒銀錢,根本走不了多遠。”
他想到沒飯吃的日子,很是後怕,便不再堅持。臉面固然重要,肚子彷彿更重要,飢餓的感覺,他不想再有。
華大夫在山溝裡過了一夜,染上了風寒,回來的那天起開始咳嗽,給自己開了一堆藥,吃下去都不見好。華大夫是個樂觀人,大大咧咧地說沒什麼,一邊咳嗽一邊跟他說着笑話。他生怕華大夫像小石頭一樣不見了,每日用心地煎藥、監督華大夫喝下去,可沒過幾天,看到地上一灘血跡。
華大夫曉得自己活不長,把他叫到牀邊。
“我那些醫書你看不懂,丟了又可惜,找找這鎮上的讀書人,幫我送給他們。草藥嘛,我標好名字和用法,如果有誰識字,你叫他們按照上面寫的,給得病的人拿去。未必是立即見效,可大抵會有些用處罷。”華大夫一臉蒼白,整個人幾天瘦掉一圈,說話時顴骨一聳一聳,臉上的肉已經塌了下去,“至於你,就去找易容師吧。你的臉最好別讓人看見,很多人不喜歡相貌醜的人,你要躲着他們,免得受欺負。”
跟了華大夫,他有半年沒哭過,這時又流下淚,浸溼了裹布。
捱了七八天,華大夫嚥了氣。出殯那天,他看到另一戶人家辦喪事,當中穿喪服的小丫頭,是他記得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