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蟾有一種很特別的本事,他似乎總是可以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弱,即使他現在已經成了鬼,附身在某一個人的面容上,也仍是如此。愛睍蓴璩再細細看時,那天在客棧見到的碧衣公子池碧也在這夥人中。
雲知處忽然輕咦了一聲,花似錦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見到隊伍一角,竟有一個身段妖嬈的男子,手裡撐着一把白色的油紙傘,傘面半遮了他的面目衣衫,所以一時不曾看到。這一衆蟾蜍妖俱是一身碧衣,唯有他的衣裳卻是水紅色,腰間頸上甚至袖口處,都墜着一串串的金色桃花,下面垂着瓔絡,隨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動,竟似乎步步生蓮,髮長幾乎及地,竟是極華美的銀色,卻無法看到他的容貌。
雲知處輕聲道:“奇怪,他是誰?”
她問:“怎麼了?”
雲知處道:“蟾蜍妖是水中生靈,應該怕火。這男子雖然看不出本體,但身上穿的應該是妖族法衣,看這顏色,他的修爲應該是火系。那麼他爲何會在這些人中出現?轢”
花似錦道:“他們也許是爲了防備我們用火,所以預先請一個火系靈力的人來此助陣。”
雲知處搖了下頭:“常言道水火無情,若是火系靈力施展開來,很難分清敵我,稍微不慎,都有可能燒了他們自己。我們畢竟不像他們那樣怕火,怎麼都是不合算的。”
花似錦細細想了一下,才輕聲道:“可是靈獸的法力,就不會傷到主人,比如曇現就傷不到你,那如果這人與蟾蜍妖有點關係,甚至他自己就是蟾蜍妖,那是不是就不會傷到自己人?”她只是隨口推斷,並未深想,一邊說着,便將這些訊息傳給了花漫天豇。
這些人速度不慢,很快就到了玉山之前,那些一身碧衣的蟾蜍妖漸向前行,指揮着那些傀儡,漸漸散開,似乎是合圍之勢,那紅衣撐傘的男子上前幾步,擡頭看着那結界,隔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開口,一字一句:“花長老,池畫月拜訪,求賜一面。”
雲花二人相顧訝然,沒想到他居然會通名拜訪……他的聲音是水一般的幽涼,可是隨着他口中字節一個一個吐出,似乎有無形的冰錘在一下一下的敲擊着結界,空中發出卡嚓卡嚓的輕響,無形的結界漸漸裂開,顯出一條條隱約的白線,然後嘩啦一聲粉碎。這結界雖然是匆忙布成,且主要是爲了警戒之用,防護作用並不甚強,可也畢竟是出自花漫天之手,並非尋常,竟被這男子用聲音擊碎,這個池畫月到底是誰?
裡面花漫天的聲音淡淡的道:“這玉山又不是我的,你要來便來,關我何事。”
池畫月也不多說,便邁步而入,口中徐徐的答道:“若我說我是碧眼蟾蜍一族,那花長老可覺得與你有關了?”
他出自碧眼蟾蜍族?世上竟有一隻修火系的碧眼蟾蜍妖?花似錦與雲知處迅速交換過一眼,花漫天呵呵一笑:“若是這樣,那倒的確有關,便賜你來見一面罷!”
池畫月說求賜一面自然是客套,花漫天答的卻是標準的天狐式促狹,花漫天的聲音空靈,池畫月的聲音幽涼,且兩人一問一答,有先有後,可是就連藏身顛倒飛盤中的雲花兩人,都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覺得到,空中兩股音波纏鬥攻擊,十分激烈,卻又無形無跡。
池畫月已經走到了花漫天面前,隨手將傘交給從人,上前一步,俏生生的站着。他膚色是一種骨瓷般的色澤,並不是雪白,看上去卻十分的光滑冷硬,鼻子尖尖,脣薄如劍,連眼角都尖而纖長,整個人好似冰天雪地中的一株桃花,極冷偏又極豔。
花漫天負手站在大石前,神色冷淡,一言不發,東方天籟和墨離也都站在一旁,池畫月淺淺勾起了脣角,綻出一點純禮節的笑意,道:“天下第一毒之鴆,天下第二毒之白頭蛇,看來我來的還真巧。”
雲知處卻是微吃一驚,猛然擡眼看着東方天籟。他不是沒有過懷疑,可是東方天籟身上氣息絲毫不顯,且身爲藥王閣主的大弟子,醫術十分高明,樣貌雖妖嬈,其實心地不壞,甚至稱的上仁心仁術……他實在沒有想到,他居然是天下第二毒的白頭蛇。可是一旦知道了這一點,立刻便想起了昔日百花谷中,那個聚集了無數巨蟒的白頭蛇,那種感覺,一定就是東方天籟!雲知處輕聲道:“原來如此……”
花似錦急抓了他手指,輕聲道:“雲哥哥,東方雖然是蛇妖,可是他是好人,你不要生他的氣,你中了蟾蜍毒,還是他放血救你的。”
雲知處苦笑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壞人……”怪不得他中了蟾蜍毒居然沒
死,原來是有白頭蛇毒來剋制……
兩邊言來語去幾句,花漫天便不耐煩起來,道:“你想怎樣,說罷。”
池畫月也不客套,擡了狹長的眼眸,“不敢,我只是想請花似錦姑娘上-門做客。”
花漫天直接答道:“這不可能。”
池畫月沉吟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手掌微翻,手上便多了一聲晶瑩剔透的玉牌,道:“花長老,你且先看這是什麼,再做決定不遲。”
花漫天一眼瞥過,頓時大吃一驚,花似錦認識他這麼久,從未見過他驚訝成這樣子,有心想細看那牌子,卻被池畫月手指遮住,看不甚清,池畫月隨即道:“我也是妖族的長老,我擔保不會傷到花似錦姑娘,你放心就是。”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大吃了一驚,據說妖王乃是天狐,居住在傳說中的青丘古國,萬萬年神龍見首不見尾。天下妖族由幾位長老代管,花漫天便是其中一個。可是在世間傳言中,從未聽說過有別的妖族長老出現過,久而久之,大家便都淡忘了這一點。卻不想今時今日,這個自稱來自碧眼蟾蜍一族的池畫月,居然也是妖族長老?這其中情形,花漫天當然最爲清楚,可是他雖然是妖族長老,卻並沒有見過其它的長老,據說每一個長老辭世時,都會有指定的繼承人,所以就算見過,下一次再見也未必就是故人……可是妖族長老的令牌不會有假,池畫月既然也是妖族長老,修爲只怕不會太弱,今日之事,只怕勢難善罷了!
只是一瞬間,花漫天就做了決定,他微微凝起了眉,做了一臉複雜,低低的道:“真是想不到……你……”他似乎想問一句什麼,可是隻說了一個字,卻又停了下來,隨即正色道:“你爲何要相請錦兒,你我心知肚明,錦兒乃我天狐一族,與我重逾性命。即使長老令牌不會有假,我也不可能隨便將她交付旁人。你要如何不傷錦兒而達目的?你且說說看。”
池畫月略略一頓:“你放心,我自然會保全她的性命。”
“哦?”花漫天冷笑道:“只是保全她的‘性命’麼?難道我會把我好生生的錦兒送去給你,弄成不死不活的怪物?”
花似錦身上到底有甚麼秘密?爲何會如此嚴重?雲知處越聽越是驚訝,偏生全然不知就裡。而與此同時,花似錦腕上的珠串一陣顫動,花似錦急把手兒放上,靜心感知,花漫天的神念傳來,道“我的爐鼎中有煉好的金針,你們看能不能取出來去對付那些傀儡。”
花似錦也不及多想,轉頭就跟雲知處說了。花漫天的爐鼎就在他身後十步左右遠,就在池畫月的對面,鼎下爐火熊熊,蓋子還沒有打開,雖然顛倒飛盤可以隱形,兩人也都可以隱身,可是要在池畫月眼皮子底下不被察覺的移開鼎蓋,實在很難,而且就算能移開,鼎內這時候的溫度完全可以融金成水,一沾手只怕就能被烤熟,又怎麼拿到金針?一時竟是束手無策。
雲知處正斂了睫,細細感覺顛倒飛盤的情形,越來越感覺這顛倒飛盤像是一種凝固的力量,是一種既凝固又在無時不刻生長的力量,可大可小,可快可慢,可軟可硬,隨心所欲且又似乎十分熟悉。顛倒飛盤繞着鼎蓋轉了幾圈,花漫天忽然回手,大袖微拂,鼎蓋已經被他掀開,一股熱力轟然而出。
花漫天隨即道:“我這鼎中有萬枚金針,專門煉來對付你們的毒血傀儡,花漫天萬年未見同僚,不如便以此做注,與池長老切磋切磋!”
池畫月淡淡的道:“七長老同掌天下,禍福與共,同生共死,你若與我對戰,不論是非對錯,都是大過……你當真要如此?”
花漫天冷笑道:“我們好生生趕赴嵩山論道,你們卻欺上-門來,究竟是誰先壞了規矩?”
那邊鬥嘴,這邊雲知處飛快的馭使顛倒飛盤,避開了那道火熱氣流,越來越是隨心所欲,這法器斜飛一避,竟比自己踏步旋身還要行雲流水,鼎口大約有井口那麼大,看着鼎中金針,雲知處忽然心念一動,下一刻,顛倒飛盤輕輕向下一投,居然便整個進了鼎中。顛倒飛盤本來就可以收大收小,平時在手中還不及盤子大,放大時卻可以做十幾個人。此時兩人都坐在飛盤之中,本來是不可能收到這麼小的,卻居然在一動念之間做到了。身在鼎中,隔着法器之壁,仍覺熱力灼人……雲知處回頭道:“錦兒,有沒有不怕熱的儲物袋?”
花似錦在戒指中翻了一下,取出一個金盒,“這個就是平時盛金針的。”
雲知處點了點頭,道,“錦兒,你抓穩些。”一邊就試着將顛倒飛盤轉了一轉,讓開口在側邊,一邊伸出手來,試
着施展漩渦印,終於將金針無聲無息的搬進了盒中,然後飛快衝出。
看花漫天與池畫月已經劍拔弩張,花似錦急以珠串向花漫天傳訊道:“我們拿到了,我們去對付傀儡!你要小心!”
花漫天的神念隱約傳來:“好,動作越快越好!墨離手上有鴆血珠,一會若是打起來,你們看看有沒有機會拿到,可以對付蟾蜍妖,不要留活口!”
花似錦應了,然後與雲知處分頭行動,傀儡戰鬥力驚人,但無人指揮時動作並不靈敏,花漫天的金針刺出又是無形無跡,兩人挑着近處無人看管的傀儡下手,不一會兒就殺了幾百,忽聽長嘯聲聲,氣流涌動,顯然那邊已經動起手來,花似錦掛念花漫天,直是心急如焚,卻只能是耐着性子繼續。
忽聽嗆啷一聲,聲震四壁,一道雪亮劍光橫貫長空,竟似乎直刺破了青天一般,聲勢煞是驚人。
花似錦大吃一驚,再也顧不得那些傀儡,馭使顛倒飛盤飛快的轉回,而與此同時,她只覺得胸口一熱,然後便越來越熱……她手捂了胸口,忽然訝然出聲,她終於明白了她爲何會覺得胸口發熱。
此時花漫天正與池畫月鬥法,而池畫月手中執的劍,質地竟與她胸前的怪石十分相似,當然,現在她的石頭已經成了幾乎透明的,他這塊卻仍舊是當初那種非金非玉般的色澤。不知爲何,她忽然想起,當日初入匯玉閣,藥王閣主手中拿着一個玉簡,質地也與這石頭十分相似……這意味着什麼?
花漫天聰明絕頂,卻把大半的心思用來遊戲,靈力雖足,卻並不擅長打架,更不擅長近身搏鬥,但他身上有無數法寶法器,心思又極機敏,諸般手法層出不窮,直叫人眼花繚亂。而池畫月卻顯然更擅長劍法,不管他如何變幻,都只以一柄長劍來應對。花漫天固然是風姿如仙,池畫月卻也是神情淡然,一時竟看不出誰勝誰負。但幸好池畫月身後的蟾蜍妖們並未上前幫手。
雲知處此時是隱身,連氣息也都隱了,他離開顛倒飛盤之後,連她也找不到他。花似錦看墨離杵在一旁,急馭使顛倒飛盤靠了過去,在他耳邊道:“給我鴆血珠。”
墨離顯然吃了一驚,幸好他一向面無表情,也不會引人注意。他想了一想,把手背到身後,手中一個小小的儲物袋。花似錦打開用另外的儲物袋盛了一些,又在他耳邊道:“那些留給雲哥哥他們用。”
墨離居然點了點頭,花似錦嚇了一跳,幸好無人看到,於是飛快滑走。要對蟾蜍妖,與對付那些傀儡完全不同,花似錦生怕打草驚蛇,不能不管不顧的打出,想了一想,便取出玉片刻了一個散雷符,然後將鴆血化入符中,才畫了三枚,就聽有人驚呼出聲,竟似乎是東方天籟的聲音。
原來兩人激戰之際,那個假的花似錦所躺的那塊巨石,居然像上次一樣,連同那結界,整個兒陷了下去,只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而與此同時,池畫月猛然揮劍,一把長劍舞出一團劍花,將花漫天逼退數步,然後倒縱出去,花漫天做勢焦急,折身撲上,雙手結印……
只聽轟然一聲,“池畫月”竟被這道手印擊成了碎片,居然又是一個分身。而半空中的花似錦,身在顛倒飛盤之中,卻只覺得血脈劇震,似乎被無形巨力拉扯……花似錦大吃一驚,心想難道連法器也不能完全隔絕啼聽血鶯的力道?她也來不及多想,飛快的掏出冰封符,貼在了身上,令血脈暫停遊走。
下面,跟着池畫月一起進入的幾個蟾蜍妖一齊出手,他們中顯然有極高明的傀儡師,在此術上的修爲應該不弱於花漫天,每個人都有數個足以以假亂真的人偶分身,且可以做勢攻擊,只有真的還擊時,才能知道是真是假,花漫天三人一時竟陷身重圍,一時無法衝出。且三人都知,那個結界中的人偶是假的,所以也少了那種情急拼命的心情……
這時候,就連花漫天也以爲,池畫月已經走了,可是身在顛倒飛盤中的花似錦,卻忽覺得天地劇震,一股巨大的力道重重的撞在了顛倒飛盤上,飛盤上的防護結界立生感應,綻出道道金光,將擊來的力道反擊了回去,卻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眼前紅光一閃,一個金色的大網陡然罩了上來,居然將整個顛倒飛盤套在了網中,飛快的向西滑走,網眼上點點金色桃花正綻放萬道光芒,居然是池畫月身上的桃花繫帶。
這種時候花似錦哪裡來的及多想,一咬牙,就將那三枚散雷符擊了出去。她自封了血脈,力道不足,幸好玉符高明,速度仍舊快捷無倫,順順當當擊在那水紅人影的後腰。散雷符轟然炸開,除了鴆血之力,尚有天地之威,他整個人向前一撲,整個顛倒飛盤都被他的動作帶
的拋起,險些脫手飛出,可是他隨即一躍而起,仍舊向前。
斜刺裡忽有一道雪亮光芒刺了過來,勢挾風雷,池畫月被迫後仰,舉劍相格,兩劍相交,誅邪劍發出極輕的卡嚓一聲,竟被他一劍削斷,他隨即反手擊出。
花似錦看在眼中,急道:“雲哥哥!”卻見碧影一閃,無數半透明的細線飛了出來,織成一張藤網,池畫月竟是一愕,道:“優曇波羅?”
曇現的聲音道:“不錯!我來試試你的修羅桃花!”
池畫月咬牙道:“那不知優曇波羅能不能抵的過我的星主石?”一邊說,一邊揮劍擊出,可是他身上還掛着一個碩大的飛行法器,所用的修羅桃花也只是一件法器,而曇現卻是實實在在的優曇波羅花神,優曇波羅根鬚幾乎透明,他又並不直攖其鋒,只左閃右避,池畫月一時竟奈何他不得。
花似錦身在顛倒飛盤之中,又自封了血脈,心念飛轉,一時之間最少想了十七八個主意,卻一個能用的也沒有,飛盤門兒忽然一開,隨即腳下微微一顫,花似錦大喜,道:“雲哥哥?”
雲知處急撲過來,道:“你怎樣?”
花似錦道:“我沒事,只是爲了避開謗聽血鶯的影響自封了血脈。”
雲知處嗯了一聲,然後迅速盤膝坐下,動念馭使,只是一閃念間,顛倒飛盤攸的縮小了無數倍,居然便從那網中漏了出來,他隨即馭使飛盤飛快滑動,池畫月只覺得身後一輕,不必回頭也知發生了甚麼,竟是又驚又怒,花漫天恰在此時衝上,然後是東方天籟,池畫月怒道:“花漫天!你居然用星主石做了這個飛行法器!”
花漫天哪會跟他廢話,早擡手擊出,兩人靈力本就差相彷彿,加上還有曇現和雲知處和東方天籟,池畫月怎敢戀戰,執了長劍強撐,忽然雙手一展,眼前紅光瀰漫,花漫天急道:“三昧真火!退!”
東方天籟急應聲退下,雲知處亦馭使顛倒飛盤極速讓開,一時眼前鋪天蓋地俱是紅光,紅到極通透,轉眼之間,竟將整座玉山罩在了其中……東方天籟原身是蛇,修爲乃是水系,本就怕火,退的略慢,被真火所襲,頓時就是一個踉蹌,在空中倒栽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