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了馬車,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他們直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皇甫燕皺起了眉頭,自己心心念念要殺掉的仇人居然是父王一心想尋回的親人!父王尋了三十年杳無音信,自己卻陰差陽錯地碰到了,而且……三番兩次地與他大開殺戒。上次在城樓,他們就險些把對方殺死,這一次也是。她不怪司空朔陰狠,要怪只怪自己大意着了司空朔的道。但同時,她有些埋怨寧玥,這女人既然知道真相,爲什麼不早些說出來?可轉念一想,說出來又怎樣?說出來玄胤也不認得她,她也一樣,還是會上司空朔的當、還是會對寧玥用巫術。
玄胤的心情很煩躁,是的,煩躁。他倒是不怪寧玥瞞了他,那家人從沒養過蘭貞一天、沒養過他一天,在他心裡,他們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他煩的是皇甫燕!殺他什麼的,他不在乎,可這個女人差點害了玥玥!至於蘭貞的身世,呵,在後宮開枝散葉,卻讓自己女兒流落西涼那麼多年,南疆王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纔不屑於跟這種人相認!
這一刻,不僅這倆人,就連素來冷靜的寧玥都抑制不住心底的翻滾,她是一萬個沒想到蘭貞是嫡出長公主,她一直以爲陳氏只是個隱姓埋名的宮女,最多是個宮妃,哪知竟是陳國公的養女?不用說,這養女的身份定是南疆王給安排的。看來,南疆王對陳氏不是一般的喜愛。可既然如此喜愛,又爲何在陳氏和蘭貞失蹤後,沒有派人尋找她們母女呢?
這種巨大的衝擊下,皇甫燕出現在玄家的事反而不那麼讓寧玥驚詫了。
三人心思各異,誰也沒先開口,明明心中萬千疑惑,愣是一路沉默,直到馬車停在了馬家。
然後,問題來了。
皇甫燕是南疆公主,玄胤一家子已經被扣上通敵叛國罪了,若再窩藏一個公主,豈不是真拿刀在自殺了?
“我不能回南疆。”皇甫燕靜靜地說。
悄悄把她送回南疆的確是最穩妥的辦法,可玄胤二人明白,瞿老的事可以發生一次,絕不能再發生第二次,皇甫燕是被他們從行宮帶走的,不管路上出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算到他們頭上。
司空朔的計劃敗露了,不代表他的心思也跟着歇了,以他的做派,派人追殺皇甫燕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皇甫燕心領神會地說道:“我不怕死,但我不能連累你們。”
玄胤冷哼一聲,俊臉浮現起一絲陰霾:“說的好像我怕了你們南疆似的!”
皇甫燕糾正他道:“不是我們南疆,你也是南疆人。”
“誰稀罕!”玄胤冷聲說完,不再看她。
“你是不是在氣皇爺爺不管皇祖母和姑姑?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有苦衷的。”皇甫燕語重心長地說。
可惜這話對玄胤無效,什麼樣的苦衷會讓一個人拋下自己的妻兒?南疆後宮那麼多后妃、那麼多皇子公主,可見他娘和外婆出事後,那老頭子一絲愧疚都沒有!
無法原諒!
玄胤冷冷地跨過了門檻,甩給皇甫燕一個決然的背影。
皇甫燕心頭涌上一層尷尬,可到底她冷靜沉穩,不至於爲爲這點小事惱羞成怒,況且說到底,是自己對不起他在先。若早知他是表哥,她說什麼也不會朝他射出那一箭,更不會對他和寧玥動手——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寧玥眸光掃過她精緻的眉眼,不難感受到她心底的悔意,可轉念一想,這個可憐的公主又有什麼錯呢?父王慘死,小小年紀便要扛起整個東宮的重任,要保護軟弱的孃親、要教導不懂事的妹妹,別的公主都在皇宮紙醉金迷,她卻卸下紅妝,一身戎馬……
從某些方面來看,她們還真有不少相似之處,都是爲了守護至親的人而存在,不同的是,皇甫燕用的是武略,而她用的是心術。
寧玥也嘆了口氣:“燕公主,玄胤前不久才知道蘭貞的死訊,心情本就有些陰鬱,突然又得知蘭貞是這樣的身世,一時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皇甫燕的眸光微微一顫:“我姑姑……真的死了嗎?怎麼死的?”
“路上遇到一夥兒北域流寇,被害死了。”寧玥輕聲說。
皇甫燕陷入了沉默。她沒與姑姑相處過,感情不深,聽了這消息,並不感到多麼心痛,但還是會爲父王難過,如果父王知道他找了三十年的妹妹,其實早已不在人世,一定會難過得不成樣子。
寧玥又道:“蘭貞去過南疆嗎?”
“嗯。”皇甫燕點頭,“大概是三十一年前,她找到南疆,找到了我父王,兄妹相認。我想,她應該一直知道自己是南疆的公主,所以在落難之後,纔會想到來我父王身邊。”
“落難?”是的了,她想起來了。三十一年前,不正是蘭貞失蹤的那一年嗎?
皇甫燕的話證實了寧玥的猜測:“那時我還沒出生,我是後來聽我父王說的,姑姑好像碰到了一個壞人,那個壞人囚禁了她一年,她給那人生了一個孩子之後逃跑了,覺得沒臉在西涼待下去,纔到了南疆。不過,沒待滿一個月,又走掉了。之後,再無音訊。”
原來,蘭貞那一年是被人囚禁了。
原來,蘭貞跟太子只相處了短短一月。
“那個孩子呢?”寧玥不知是第幾次問起那個孩子,儘管郭老太君與郭況都說,那孩子死掉了,可不知爲何,她總還是想一遍又一遍證實。
“姑姑說他死掉了。”皇甫燕說道。
寧玥沉默,也許……是真的死掉了吧?又也許,是蘭貞不願意承認那個孩子吧?
“南疆王與蘭貞相認了嗎?”寧玥問。
皇甫燕搖頭:“沒有,那個月,姑姑的情緒非常不穩定,經常處於癲狂狀態,父王本想等姑姑的病好些再告訴皇爺爺,可惜沒等到那一天,姑姑便跑了。”
真是遺憾,都到了皇城,竟沒與親生父親見上一面。
“不過……”皇甫燕頓了頓,又說道,“我父王后面還是告訴皇爺爺了,皇爺爺聽說自己和祖母還有個女兒,高興得不得了,派了許多人去尋找,只是也沒找到。”
一國之君,爲何找個人都找不到?寧玥真懷疑他是不是用心去找了。
寧玥的神色浮現在了臉上,皇甫燕微微蹙眉:“你要相信我,皇爺爺是想認回姑姑的。”
“他是你皇爺爺,你自然幫他說話,可他不是我什麼人,他既沒照顧我的婆婆,也沒照顧我的丈夫,我所知道的,是蘭貞被人欺負得半死的時候,他不在身邊;玄胤被天下人嗤笑唾棄的時候,他不在身邊。這對母子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艱難,作爲他們最親的南疆王,卻只在後宮荒淫無度!”
“你……”皇甫燕氣得呼吸一滯,美麗的容顏被怒火勾染出了一絲陰暗,“我皇爺爺沒有荒淫無度!他是明君!”
寧玥慢慢地扯出一絲冷笑:“沒荒淫無度,繼後是怎麼來的?宮妃是怎麼來的?十幾個皇子公主又是怎麼來的?!”
皇甫燕的嘴皮子不如寧玥利索,辯不過寧玥,話鋒一轉:“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剛剛明明希望我皇爺爺跟玄胤相認的!”
“你錯了,我從沒期盼過那件事,我讓你們兄妹相認只是不想大家中了司空朔的離間計而已。”
至於相認?呵呵。
也許按照世俗的倫理綱常,玄胤應該毫無芥蒂地接受與那個素未蒙面的外公,畢竟是血親,也畢竟是帝君,於情於理、於私於公,玄胤都沒有不認對方的道理。然而她卻不希望玄胤委屈自己,喜歡就認,不喜歡就不認!
皇甫燕知道玄胤一時難以接受皇爺爺,所以將希望寄託在了寧玥的身上,一開始寧玥處處透出冷靜智慧的一面,讓她欣喜地覺得,寧玥或許能助她一臂之力,哪知他錯看了寧玥,這小丫頭,分明比玄胤還記仇!
“你不要這麼慣着他!哪有外孫不理外公的?”
她話音剛落,寧玥冷然一笑:“我偏要慣着他!”
皇甫燕的呼吸又是一滯:“你不講理!”
“我就不講理!”
皇甫燕倒抽一口涼氣:“你不怕天下人恥笑嗎?堂堂二品郡王妃,居然連基本的人倫都不懂?”
“我管天下人恥笑!他不笑我就夠了。”
皇甫燕的心底升騰起一股濃烈的無力感,像是每一拳都揮到了空氣裡。她從沒見過如此……如此不可理喻的夫婦!簡直像一個要殺人,另一個不但不阻止還會立馬給遞刀子似的。
寧玥攏了攏寬袖:“好了,該說的都說完了,我送你去該去的地方吧?”
“去哪兒?”皇甫燕眉心一蹙。
“去既能保住你,也不會連累我們的地方。”
皇甫燕沉吟了片刻:“我想見見容卿。”
“抱歉,我大哥不想見你。”
“爲什麼?”
寧玥笑笑:“你差點害了他最疼愛的妹妹,相信我,我是爲了你好,我大哥會殺了你,真的。”
皇甫燕捏緊了手指:“容麟呢?我可以見見他吧?”
“他走了。”寧玥攤手。
“什麼?”皇甫燕難以置信,“你大哥還在這邊,他怎麼會捨得走?”
那少年可是連容卿多打一個噴嚏都急得會從戰場上跑回皇宮的!若非容卿三不五時地生病,容麟頻頻臨陣脫逃,這西涼的江山,他們早就打下一半了!
“他去了哪裡?”
寧玥沒回答皇甫燕的話,而是道:“走吧,我困了,沒功夫陪你耗了。”
皇甫燕抿脣,與寧玥上了馬車。
……
處理完皇甫燕的事已是後半夜,寧玥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一隻精緻的手掀開了車簾,寧玥揉揉眼,迷糊道:“到了麼?”
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嘭的一聲撞到門框,本就有些腫脹的額頭越發疼痛了。
“笨死了!”
玄胤低叱,將她整個人撈進懷裡,公主抱。
寧玥嘻嘻一笑,將頭枕在了他肩上,小爪子伸進他衣內取暖。
她小手真冷,冰得玄胤打了個哆嗦,隨即低頭瞅着她沒心沒肺的小模樣道:“看都不看我是誰,就不怕是別人把你抱走了!”
“誰敢抱我呀?我可是胤郡王妃,我相公很厲害的,誰動我心思,一定被他揍得滿地找牙。”寧玥狗腿地說。
明知她在奉承,依舊忍不住心頭嘚瑟,玄胤勾了勾脣,用披風把她嬌小的身子裹緊,只露出一顆圓乎乎的小腦袋。那小腦袋約莫覺着冷,又往他懷裡鑽了鑽。
“別亂動,碰到額頭又疼。”她那小腦門兒,可是先在他額頭上撞了一下,又在門框上撞了一下,別看用劉海兒遮着,只怕腫得越發厲害了。
“可是我冷,玄胤。”她軟軟糯糯地說。
玄胤索性拿披風將她整個人裹緊,腦袋都在裡頭。
這下該暖和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只是那語調,怎麼聽怎麼像每次釋放之後的聲音。
玄胤下腹一緊,低低地叱道:“又想撩撥爺是不是?”
“那你不睡覺,一直在外頭吹冷風等我,不就是想被我撩撥幾下?”她欠揍地問。
玄胤氣笑了,這丫頭仗着他寵她,越發蹬鼻子上臉,瞧那滿嘴葷話,男人都講不過她!
“要不要被撩撥嘛~”她小手隔着厚厚的布料點了點他健碩的胸膛。
玄胤好笑地搖頭,分明在打呵欠了,以爲他聽不出來?還逞能說要撩撥他?
“睡吧,你累了,明天再撩撥爺。”
“我不累,是你累了。”
“好好好,我累了,沒力氣動你了,行不行?”
“就是。”她小鼻子一哼,又打了個呵欠,“說了會把你榨乾,你還不信……”
呢喃着,在他懷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低頭,寵溺一笑。
寒風中,他們彼此取暖。
……
除夕前一日,流浪了將近兩個月的馬援終於回來了,狼狽得不像樣子,破破爛爛的衣裳,髒兮兮的鞋,嘴脣被凍得開裂,一說話都能流出血來,鬍子長了滿臉,遮去他原本容貌,幾乎辨認不出。嗓音也沙啞得厲害,隨便拔高一下音量都能破音。他粗糙的、長着凍瘡的手牽着一個比他還要狼狽的小男孩兒,小男孩兒的眼珠子亮晶晶的,極富靈氣,黑乎乎的小手拿着一個冷饅頭,一口一口往嘴裡送。
下人見了這模樣,哪裡還認得出這是他們家四老爺?掄起棍子就要把人打跑,馬援氣得將守門的小廝全都撂倒了。
聽說有人在門口鬧事,藺蘭芝忙帶了人去瞧,在看到那乞丐一般的男人的第一眼,她就認出了那是自己丈夫。
那英姿勃發的沙場將軍去哪兒了?怎麼變成這副樣子?
藺蘭芝的眼圈微微溼潤,可是當她目光落在馬援死死護着的小男孩兒身上時,又唰了一下涼了。
馬援也看見了蘭芝,興奮地衝過去:“蘭芝!蘭芝!我回來了!”
藺蘭芝冷冰冰地看着他:“還知道回來?這次又是找了白霜兒還是紅霜兒?”
馬援的心咯噔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藺蘭芝是誤會他身邊的常兒了,趕忙解釋道:“他是一個獵戶的兒子,他爹被射殺了,當時我就在旁邊,便把他帶着了。”
這種鬼話,騙小孩子還行,藺蘭芝可不願意信!何況,他又不是沒有前科,藺詠荷、馬謹嚴、馬寧溪、白霜兒,哪個不是他招惹的禍端?
藺蘭芝轉身就走!
馬援急得扣住她手腕,掌心的灰塵立刻將藺蘭芝光潔亮麗的衣袖弄出了一個手掌印,藺蘭芝眉心一蹙,冷冷地拂開他!
他又上前去抓,看到那個黑印子,吞了吞口水,不敢動了,委屈地說:“蘭芝,我沒騙你,我是認真的,常兒真是獵戶的兒子,不是我的。你不信,可以去問皇甫珊……”
和容卿,這三字還沒說完,被藺蘭芝打斷:“皇甫珊又是誰?”一聽就是女人的名字!
“她是南疆的一個公主。”馬援如實說。
藺蘭芝陡然拔高了音量:“馬援!你還勾搭到南疆皇宮去了!能耐啊你!上次是藥商的女兒!這次是公主!你到底要給卿兒和玥兒找多少個庶母?!”
“不是不是蘭芝,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她吧,是這樣的,我進宮去刺殺容卿……”
“什麼?你還刺殺我們兒子?”藺蘭芝猛地揪住了他衣襟,也不管他身上髒不髒,厲聲喝道,“你這個混蛋!當初還把兒子害得不夠慘嗎?還跑去殺他!你真想大義滅親是不是?馬援你混蛋!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不是,我滾!我帶着兒子和女兒滾得遠遠的!這是馬家!你家!”
她說着,難過地哭了起來。
雖然兒子安然無恙,可一想到他親生父親都想殺她,她就難過得無法自已。
馬援這會子,真想給自己兩嘴巴,怎麼說話的?又把蘭芝給惹哭了。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當時是不知道他是我兒子……你不要……等等!”講到這裡,馬援突然頓住,“你知道容卿是我們兒子了?你怎麼會知道?”
藺蘭芝懶得與他廢話,紅着眼眶回了棠梨院。
馬援追上去。
下人們全都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卻誰也沒說一個字。
容卿和寧玥很快知道了這出啼笑皆非的鬧劇,與藺蘭芝解釋了一番,當初在皇宮,馬援的確是要刺殺容卿,但在認出容卿後便改爲將他帶出皇宮了。這些,藺蘭芝其實是知道的,不知怎的,當時瞧見那小男孩兒,真以爲馬援在外頭養了個外室,火冒三丈,竟把這一茬給忘了。
至於皇甫珊,那根本就是幼稚到極點的孩子,表面看上去十分冷豔,一開口就交了底,跟妞妞差不多。
而常兒,容卿也是有些印象的。
一場風波這才平息下來。
藺蘭芝給馬援準備了熱水和乾淨衣衫:“你先洗個澡,洗完了出來吃飯,孩子們都在膳廳。”
“蘭芝,你別走。”馬援拉過了她的手,“在這兒陪陪我。”
藺蘭芝微微紅了臉,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一把年紀了,怎麼還不正經!快鬆開!”
馬援目光灼灼地看着蘭芝,回來的路上,他想了很多,關於以前的事,關於未來的事。他是真心喜歡蘭芝的,只是年少輕狂,犯了不少錯兒。藺詠荷爬牀,說到底,是他自控力不夠,也沒足夠重視當初對蘭芝的承諾。後面藺詠荷又生下馬謹嚴和馬寧溪,其中固然有藺詠荷手段高明的緣故,可也是他太經不起誘惑。白霜兒自不必說,白老爹把女兒託付給他,是他佔了便宜,還總一副苦主的樣子,好像自己站在了道德的至高點,很了不起,誰都不該過問他,反而應該讚揚他重情重義一樣。
錯了,全都錯了。
馬援抓緊了蘭芝的手:“蘭芝,我以後都只對你一個人好。”
藺蘭芝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句話,她聽了許多年,一直知道他只是嘴上敷衍,可氣也好,哭也罷,都過來了。他不在的這段日子,她想通了很多事,既然那麼糟糕的他,自己都接受了,他若肯真心轉變,自己又有什麼理由把他推開?不管他們夫妻倆生多少悶氣,他都始終是卿兒和玥兒的父親。那兩個孩子,成天盼着一家團聚、成天盼着他們夫妻和鳴,她的心,或許沒有當初那麼濃烈的愛意了,不過,拿他當這輩子不能捨下的親人還是可以的。
她回握住了他的手:“少年夫妻老來伴,等兒子女兒都不在身邊的時候,也許只有你陪着我了呢。”
馬援熱淚盈眶。
馬援歸來,按理說,要與整個馬家一塊兒吃頓好,奈何一想到老太太曾經把玥兒趕出過馬家,藺蘭芝和容卿就一百個不樂意見她,二房、三房因着從前對玥兒不夠好,母子倆只派人去報了個信兒便完事了。
馬援洗漱完畢,去膳廳見了容卿與寧玥。
容卿還是老樣子,雲淡風輕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寧玥長了個子也長了肉,小臉蛋圓乎乎的,一雙眼睛不像上次看上去的那麼幽深冰冷,盈盈的,全是小女孩兒的笑意。她的手被容卿握着,看得出來,兄妹倆感情很好。
馬援心口流過一股暖流,有些怕驚了他們似的,語氣很輕很輕:“卿兒,玥兒。”
“父親!”寧玥站起身,撲進了他懷裡,險些把他撞翻。
這下子,馬援是真的感受到女兒的不同了,沒那麼冰冷,沒那麼拒人千里之外了,雖不知是誰的功勞,不過做父親的,還是會爲她的變化而感到高興:“長肉了,都抱不動了。”
馬援抱了抱她。
寧玥轉頭嗔了容卿一眼:“天天給我喂吃的,就說會喂胖的!”
昨天剛稱過,長了五斤呢!
容卿笑着不說話。
馬援的眸光落在了兒子臉上,老實說,他長得也就是過得去,蘭芝也不是特別美豔的女人,偏偏生個兒子這麼好看,只能說,他倆真的很會生啊!
“卿兒。”還沒聽兒子喊過一聲父親呢,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也怕兒子會怪罪他把他再一次弄丟了——好在是入了京。
容卿恬淡地笑着:“父親。”
馬援一怔!
“你……你你你……你剛剛說什麼?”
“父親。”容卿笑笑。
馬援的眼睛瞪直了,足足五秒,才慢慢彎成了月牙兒的弧度:“兒子!”
要樂暈了!
兒子叫他了!
哈哈,兒子叫父親了!
這之後,父子倆坐下來,仔細回顧了一下沿途發生的事,才知道皇甫珊與馬援走散了,馬援原本都到了幷州,突然看見一個與皇甫珊背影很像的姑娘,以爲皇甫珊也來了這邊,在幷州瘋狂地找,這才耽誤了回京的行程。
“應該不是她。”容卿說。
馬援點頭:“是啊,她應該不會來西涼的。”可憐那小姑娘,不知去了哪裡。
容卿把馬謹嚴的事告訴了馬援:“……這個,我還沒對玥兒和娘說過。”
馬援萬萬沒料到那個刀疤秀才是他庶子,奇怪,他不是去北城投靠藺二老爺了嗎?怎麼流落到南疆了呢?算了,管他怎樣呢,做了那麼人神共憤的事,就算他回來,他也得把他給活活打死!
“他死了嗎?”馬援問。
“可能吧,容麟打傷了他。”容麟那一拳是下了狠手的,六個時辰後會活活疼死。
父子倆很有默契地將這些事爛在了肚子裡。
夜裡,玄胤歸來,三個男人在暖閣的小桌旁飲起了美酒,擺了一副棋盤,先是容卿對弈馬援,馬援輸了,換玄胤上,後面玄胤把容卿幹掉了,又換馬援上。
藺蘭芝與寧玥坐在一旁暖烘烘的炕上,看爺們兒聚得歡,也跟着心情大好。
這是他們過得最好的一個年,沒去應付不想應付的人,沒有看見不想看見的人,最喜愛的親人,一個都沒少。
紅玉打了簾子進來:“夫人,還有幾副對聯兒沒貼,要不要去貼了?”
寧玥笑着跳下了牀:“當然要啦!玄胤!我們去貼對聯兒!”
玄胤落下一子,封了馬援所有退路,馬援黑了臉,要不要這麼不給老丈人面子?
外頭下着鵝毛大雪。
玄胤拿了一件氅衣給她裹上,又拿了兔毛耳捂罩住她小耳朵,牽着她小手出了門。
馬援推着容卿的輪椅道:“我們也去看看。”
容卿微笑:“好。”
紅玉和冬梅一人準備對聯一人準備凳子,刷子漿糊由別的小丫鬟託着,幾人都興沖沖地看着姑爺牽着小姐的手出來。姑爺對小姐真好,看着姑爺,她們都覺得這輩子不用再嫁入了,一定找不到合適的了。
寧玥要踩着凳子上去:“對聯給我。”
玄胤把她一抱,舉起來,讓她坐在自己一側的肩頭,臂彎揚起,扶住她纖細的腰肢。
這一動作,可把蘭芝嚇壞了,生怕女兒摔下來。
寧玥卻興奮得緊,這是武帝的肩膀啊,她就這麼坐上去了!她低頭,衝玄胤甜蜜一笑,眉眼彎彎。
“瞧把你興奮的,要不要讓你騎脖子啊?”玄胤捏了捏她小屁股。
寧玥被捏得發癢,在他肩上扭了扭,笑道:“那也可以呀,讓不讓騎?”
玄胤勾起脣角,精緻的俊臉上揚起一抹顛倒衆生的笑,燭火一照,媚態橫生:“給爺生個小郡王,就讓你騎。”
還得生小郡王呀,看來她得多多努力了。
她眼珠子滴溜一轉,悄悄地說:“我給你生一個小郡王,還給你生一個小郡主,要不要?”
“要!”
生一窩都要!
寧玥眯眼笑了,是誰說不喜歡小孩子的?瞧這兩眼放綠光的樣子,分明比她還想要!
倆人打情罵俏、眉來眼去,直把一院子下人的心都給看酥了,年夜飯都不用吃了,一大盆狗糧已餵飽。
馬援一轉頭,見藺蘭芝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對小夫妻,滿眼笑意,清了清嗓子,不動聲色地牽住了藺蘭芝的手。
有寬袖的遮掩,大家根本看不清這一動作。
但藺蘭芝還是狠狠地驚了一下!
這可是在外頭!
當自己也是二十出頭的帥小夥麼?
勾她的手!
真是……不害臊!
藺蘭芝瞪他一眼,就要抽開。
馬援緊緊地握住,就不放!死都不放!
“嘿嘿嘿嘿……”寧玥注意到了二人的小動作,狡黠一笑。
藺蘭芝紅了臉。
容卿看着爹孃和妹妹都等來了自己的幸福,淡淡一笑,一片雪花落在他玉帶的麒麟扣上,他白皙的纖指輕輕拂去,也拂去了心頭一聲嘆息。
除夕夜,一家人圍坐在暖閣裡包了餃子,吃了年夜飯,隨後,玄胤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大箱煙花,捉着寧玥的手在院子裡點燃,煙火衝上穹頂,綻放的一霎那,連星辰都失了顏色。
寧玥依偎在玄胤懷裡,小臉被煙火照得發亮,從沒想過水牢裡的自己,能再活着看到這樣的良辰美景。
“玄胤。”
“嗯?”他溫柔地拂過她的發。
“謝謝你。”
謝謝你沒在水裡扔下我,謝謝你死皮賴臉地纏着我,謝謝你把一顆心全都給了我。
當然,也很感激老天爺,雖然聽起來很掉雞皮疙瘩,但能重生,能彌補前世的遺憾,找到了一生的良人,拯救了疼她的爹孃,認回了心愛的哥哥,一切的一切,都與前世不同了。
……
這個年關發生了許多事。
首當其衝的是司空家的二小姐遠嫁北城,據說十里紅妝,嫁得十分風光,也據說二小姐至情至孝,捨不得爹孃,愣是哭得驚天動態不肯上花轎。
只有司空家的人明白,司空靜並不是捨不得他們,是不是想去給一個糟老頭子做填房。
可他們有什麼辦法?司空靜的名節在京城已經毀盡了,留在這邊也是給家族丟臉,不若到北城,既能開始新的人生,也能給家族換來一大筆錢財,當然,後者是重點。
第二件事是劉婉玉不知怎的聽說了司空靜遠嫁北城的消息,半夜從庵堂裡溜出來,摔下山坡,被尼姑們尋回去時,已經被野狼啃得只剩一副軀幹了。
相比之下,郭玉被休回郭家的消息,反而沒那麼多人談論。
一晃到了正月,南疆那邊終於給皇帝回了信,願意和談,前提是,帶上皇甫燕,南疆要求皇甫燕毫髮無損。
皇帝欣然接受了南疆的提議,將保護皇甫燕的重任交給了司空朔。
寧玥聽到這消息,淡淡地笑出了聲,王皇帝能竄了劉家的江山,倒也不完全是靠着司空朔當年的預言,至少他本人,的確是有幾分本事的。
皇帝不僅在防着玄家,同時也在防着司空朔。
如今玄家頭上的叛國罪還沒接觸,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興風作浪。
司空朔不同了,萬一他野心膨脹,殺了皇甫燕嫁禍給皇帝怎麼辦?南疆還不一怒之下劍指皇城?屆時,司空朔再窩裡反,與南疆裡應外合,豈不就像他當年趕走劉家的幼帝那樣,把他給趕了?
所以,不如把皇甫燕給司空朔,要是皇甫燕出了事,正好借南疆的怒火滅了這個大宦官。
當然,皇帝相信司空朔沒這麼傻,畢竟文書已經發給南疆了,全國百姓也全都知道了。司空朔想當民族的罪人,得掂量掂量纔是。
司空朔在行宮,再一次見到皇甫燕,如同吞了一隻蒼蠅,上不去下不來,哽在喉頭,一陣一陣地膈應。
皇甫燕呵呵一笑:“中常侍大人見到本公主很失望嗎?還是太高興了呀?怎麼說,本公主與中常侍大人也算老相識,就不與中常侍大人客氣了,請問中常侍大人,本公主的房間在哪兒?”
司空朔額角的青筋一陣暴跳,白如幽靈的手死死地掐住椅背,事到如今,連暗殺都不能夠了。
和談的地點定了下來,既不選在西涼,也不選在南疆,而是一個在兩國的夾縫中生存的草原部落——黎族。
黎族就在東隅山脈一帶,雁門關附近,兩國交戰對它稍微造成了一點影響,但影響不大,收到兩國同時發來的文書後,黎族族長愉快地同意了,準備了最豐盛的獵物,等待兩國使臣在黎族展開一場空前震撼的春季狩獵。
此番雖是和談,卻也借了狩獵的名義,皇帝准許幾位臣子攜帶家眷出行。
中山王帶上了玄小櫻。
玄胤戴上了寧玥。
孫瑤身懷六甲不宜舟車勞頓,玄昭與玄煜一同出行。
玄煜的傷勢並未痊癒,面色有些蒼白,對於郭玉被休出府的事,他什麼也沒說,一直,非常沉默。
馬家這邊,馬援帶上了藺蘭芝,二人成親多年,還沒一起雲遊四海過,只當是出來玩一場了。
司空朔伴在君側,自然也在出行的行列,他身後跟着一個十二時辰不忘膈應他的小尾巴——皇甫燕。
“燕公主在行宮住得可好?”皇帝和藹可親地問。
皇甫燕微微一笑:“中常侍大人招待得非常周到,我都有些樂不思蜀了。”
司空朔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
皇帝精銳的眼眸眯了眯,隨即,哈哈一笑:“可惜呀!可惜!阿朔只是個太監,若不然,我都希望向南疆王求娶你做阿朔的妻呢!”
司空朔輕輕地笑着,如玉精緻的手撫摸着懷裡的小愛寵:“微臣哪有這個福氣?燕公主乃人中龍鳳,天子才配得上。”
“哈哈!”皇帝心情好似不錯,攜了司空朔的手,一派器重得不得了的樣子。
皇甫燕的眸光越過皇帝與司空朔,望向了朝城門駛來的馬車,馬車的車窗內探出一顆圓乎乎的小腦袋,它主人笑眯眯地與一旁的男子說話。
男子低頭,溫柔一笑,那一瞬,天地驟暗,獨他風華瀲灩、豔絕天下。
皇甫燕的心口砰砰一跳,紅了臉。
司空朔看看她,又看看那邊的一對璧人,輕輕一笑:“胤郡王的確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好男兒,連本座都很心動呢,真想嚐嚐他滋味。”
“主公,改喝藥了。”小李子端着藥碗來到司空朔身邊。
皇帝看了司空朔一眼:“愛卿身體不適嗎?若實在不適,可以留在帝京,不必奔波去黎族。”
“不過夜裡沒蓋被子,稍稍染了些風寒,皇上多慮了。”司空朔言笑晏晏,一派傾城色,晃得九天蔽日,彩雲散。
皇帝到底見得多,沒被他給迷得神魂顛倒,但那股勾心的媚,仿若天生媚骨,還是讓皇帝的眸色深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