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破曉,一行人踏上了回京的馬車,皇甫澈跪了半夜,一上車便沉沉地睡了過去,寧玥給他掖好被角,看他只有在熟睡中才像個孩子,心裡不免又是一陣抽疼。
“差點害死你,還喜歡啊?”玄胤沒好氣都說道。
寧玥一笑:“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置氣?”斂起笑容一嘆,“他是往日裡太聽話了,什麼都憋着,不肯與我們說,憋久了就憋出心事,沒聽說越聽話的孩子叛逆起來越可怕嗎?”
“你倒是疼他。”玄胤一哼。
寧玥摸了摸蒼白的臉:“臣妾的親生骨肉,怎麼能不疼?皇上以後,莫要再說打打殺殺的話了,他又不是尋常孩子記吃不記打,聽得多了,會當真的。”
“當真纔好,讓他知道,別自以爲是的把尾巴翹到天上!他這一切,朕是怎麼給的,也就能怎麼收回!”玄胤厲聲道。
寧玥淡淡地笑道:“那收回了他的,想再封誰做太子?過繼一個,還是娶個新妃?皇上,終究是嫌棄我們母子了嗎?”
“唉,你……”玄胤縱然千般不饒人,對寧玥,卻始終生不起氣來,將寧玥抱到自己腿上,撫摸着她微微發燙的額頭道:“朕是心疼你,當初難產,險些就生不下來,生完了,又含辛茹苦地養大,憑別的公子哥兒多少乳母丫鬟,他與傾兒身邊一個沒有,哪件衣裳不是你親手做的?哪次生病不是你不眠不休地照料的?我知你雖爲女兒身,卻有鴻鵠之志,非後宮一席之地所能蔽之,都是爲了他們,才這樣屈就自己。”
“皇上言重了,臣妾擔不起鴻鵠之稱,不過是那燕雀罷了,往日種種,都是不得已而爲之,非臣妾心中所願。臣妾想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完整的家,皇上給了臣妾,臣妾已別無他求。”寧玥說着,偎進了玄胤懷裡。
玄胤抱緊她,臉頰貼上她鬢角:“你當真這麼想?”
“嗯。”寧玥點頭,又往他懷裡縮了縮,貼得更緊,“臣妾求了兩輩子才求來的東西,自是誰比誰都更加珍惜,皇上不要再怪罪太子了,他還小,有些事不能一下子明白,但等他長大,總會知道誰真的疼他。”
“你呀。”玄胤長長地嘆了口氣。
……
寧玥帶着病,沒多久也在玄胤懷裡昏睡了過去,摸着她越來越燙的額頭,玄胤吩咐玄江道:“加快速度!”
“是!”玄江揮動馬鞭,將速度提到了極致。
辰時一刻,馬車抵達盛京,人多的緣故,車速又稍稍慢了下來,約莫一個時辰纔看到宮門。宮門口,耿青雲翹首以盼,見到玄江,忙不迭地上前,拱手一福:“微臣叩見皇上。”
馬車停下,玄胤撩開車窗的簾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朕不是已經吩咐了今日免朝麼?怎麼定國公還是來了?”
耿青雲道:“微臣是擔憂皇上的安危,聽說皇上徹夜尋找太子殿下,不知可找到了?”
玄胤涼薄一笑:“當然找到了,不僅找到了太子,還找到了皇后,定國公很失望?”
耿青雲頭皮麻了一下,躬身道:“微臣高興都來不及,何來失望?微臣夜不能寐,潛心爲太子殿下與皇上祈禱,盼望您二人早日歸來,微臣不知娘娘也在路上……該爲娘娘也祈禱祈禱的。”
玄胤直勾勾地看着他,意味難辨地道:“定國公有心了,這份心意朕牢記在心,永世不忘!”
耿青雲打了個冷顫!
……
今天的事,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動了手腳,他遲早要把這筆帳討要回來,但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
皇甫澈睡到臨近午時才醒來,一睜眼就見玄胤坐在牀頭,定定地看着自己,他眸光一動,行了一禮:“兒臣叩見父皇。”
玄胤沉沉地嗯了一聲:“是不是覺得朕又要問你知不知錯?”
皇甫澈低頭不語。
玄胤暗暗嘆了口氣,對他道:“自己穿好衣裳,朕在外頭等你。”
皇甫澈乖乖地換了中衣與錦服,還有一雙鞋襪,隨後,又洗漱了一番,披散着頭髮來到了門口。
玄胤挑起他長髮,用白色髮帶輕輕地束上,他侷促不安地眨了眨眼。
“朕帶你去個地方。”
……
皇甫澈顯然沒料到玄胤會帶他來裕芳齋,裕芳齋的大門緊閉着,寂靜無聲,所有下人都像人間蒸發了似的,看不到一絲活人待過的痕跡。
皇甫澈的脊背有些發涼,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小豆子的房間,空蕩蕩的,連牀鋪都沒有。
玄胤將他神色盡收眼底,道:“宮內禁止賭博私樂,託太子的福,朕抓住了幾個目無宮規、暗中作樂之人,想問他們去哪兒?死了。”
皇甫澈不由自主地拽緊了小拳頭。
玄胤雲淡風輕道:“聽說有個叫小豆子的,還把蛐蛐兒藏在屋裡,朕顧念他到底伺候過許貴人一場,免了死刑。”
皇甫澈心頭一鬆,又聽得父皇說道:“做了人彘。”
皇甫澈的身形晃了晃。
“都是多虧了太子,不然,朕還抓不到這麼多蛀蟲。”玄胤說着,皇甫澈一張小臉都變白了,玄胤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有浣洗房,太子也是大功一件,冬梅查出那個洞是宮人故意鑿開的,目的是方便販賣宮裡的東西,有珠寶、有吃食、有緞子,事情牽扯有些廣,依太子之見,應該如何處置他們?”
“兒臣不知。”
“不知沒關係,朕來教你,朕告訴你朕是怎麼做的。”玄胤的脣角浮現起一絲不宜察覺的笑,“朕把他們,一個不留,全殺了。”
皇甫澈的小身子開始發抖。
“不是你的錯,不要害怕,也不要自責,是他們咎由自取,觸犯了宮規。他們之中,也有沒參與雞鳴狗盜的,但瞞不上報也是一樁重罪。至於太子你自己……”言及此處,玄胤突然話鋒一轉,“你是朕與朕最心愛的女人的骨肉,朕氣話倒是會說,真要去殺你,朕如何捨得?”
皇甫澈擡起了頭:“父皇……”
玄胤拍拍他肩膀:“走吧,帶你去見見你生母。”
玄胤帶着皇甫澈進入裕芳齋的內殿,這裡存放着許貴人生前所用之物——珠釵、服飾、針線、字畫,玄胤按動牆上的一處開關,書架往裡一轉,露出一間漆黑的密室來。
玄胤提着一盞燈,走了進去,皇甫澈跟上。
密室佈置得十分簡潔,一桌一椅一櫃一牀,牆壁上,貼了幾幅十分溫馨的畫卷,其中一幅是一名年輕秀美的女子,懷抱着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孩。
“眼熟嗎?”玄胤問。
皇甫澈點點頭,又搖搖頭。
玄胤指着畫像上的女子道:“她就是許貴人。”
皇甫澈的眸子遽然睜大!
“五年前,臘月十四,她在東宮生下一對龍鳳胎,五年了,那對龍鳳胎也長大了。”玄胤看向了神色複雜的皇甫澈,“朕從登基後便讓人封鎖了消息,不許對你提起許貴人的事,但顯然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還是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
皇甫澈的臉色透出一絲蒼白。
玄胤望着畫像道:“原本打算等你長大一些再告訴你,但你早慧,比別的孩子聰明,也比孩子的多疑,傻乎乎的像你妹妹那樣,反而不容易誤入歧途,你心思太重。”
皇甫澈窘迫地紅了臉。
玄胤牽起他的手:“走吧。”
皇甫澈納悶地問:“去哪兒?”
玄胤輕輕一嘆:“去能讓你驗證真相的地方,就憑朕三言兩語,你會信嗎?你永遠只信自己聽到的、看到的,剛愎自用。”
皇甫澈羞囧地低下了頭。
……
臨淄與南疆的浚縣交界,本是一處鍾靈毓秀之地,後數年戰火蔓延,生靈塗炭,後經由玄家軍與馬援齊心治理,城中漸漸恢復生息。近幾年,臨淄城出了一個聲名鵲起的傅家,以販賣綢緞爲生,誠信又物美價廉的緣故,生意做得極好,更好的是,夫婦二人都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每日必會拿出一定的盈利,施粥贈藥,救濟窮苦,臨淄一帶的百姓對傅家稱譽極高。
這一日,傅郎君如往常那般盤點完分店的賬目,回到總店進行盤存,進門,沒見到夫人,便問掌櫃道:“夫人呢?”
掌櫃忙道:“帶少爺和小姐買桂花糕去了。”
傅郎君爽朗一笑:“他倆就愛吃桂花糕!天天吃也吃不膩!”
“那還不是夫人愛吃嗎?遺傳!”掌櫃笑着說。
“什麼遺傳呀?”傅夫人笑盈盈地跨過了門檻,手裡牽着兩個小童,小童們各自拿着一塊桂花糕,大快朵頤地吃着,見了父親,忙鬆開母親的手奔了過來,“爹爹!”
傅郎君抱了抱二人,笑着看向妻子道:“辛苦你了。”
傅夫人含羞一笑:“這有什麼辛苦?不過是帶他們四處玩玩,倒是郎君,一上午又跑了不少地方吧?怎麼樣?賬目都算清了嗎?”
“算清了。”傅郎君接過傅夫人遞過來的茶,先喂她喝了一口,“這幾天秋燥厲害,你看你嘴脣都裂了,我記得前些日子我從京城帶了回春堂的口脂,你晚上試試。”
“好。”傅夫人溫柔點頭。
夫婦二人眉目傳情自不必提,小傢伙們吃着桂花糕,看爹孃和睦,少不得又是一陣喜笑顏開。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停在了綢緞莊的門口,那其實是一輛非常不起眼的馬車,卻不知爲何,店鋪內所有人,包括傅郎君夫婦都不由自主地朝對方看了過去。
車簾被掀開,一名身着玄衣大氅的男子走了下來。
傅夫人定定地凝視了對方几秒,隨後眸光一顫,邁步上前,朝着對方深深地拜了下去。
玄胤虛手一扶:“好久不見,夫人,別來無恙。”
傅夫人熱淚盈眶道:“殿下,別來無恙。”趕緊扭頭,對丈夫與一雙兒女道:“是姑爺!”
她一說姑爺,傅郎君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忙不迭地走過去,就要跪下行禮,玄胤托住了他手臂:“不必多禮,我這次是微服私行,沒驚動他人。”看向車內道:“澈兒,出來。”
皇甫澈撩開簾子跳了下來,剛好,落在傅夫人身前,他看向了傅夫人,傅夫人也看向了他,四目相對,二人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你……”
“你……”
異口同聲,又同時打住。
傅夫人笑道:“是小公子嗎?”
小、小公子?
皇甫澈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又看向自己父皇,顯然,認出了傅夫人就是畫像中的女子,他的生母許貴人,也十分震驚,她居然還活着!
玄胤笑而不語。
許氏輕聲道:“小公子……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玄胤點頭:“聽說了一些,知道自己是你生的,還知道是玥玥害死了你。”
許氏噗哧笑了:“當初蘭芝夫人讓我入宮,我就想過可能會有這麼一天。”倒是沒與玄胤父子生分,親熱地攜了皇甫澈的手道:“這一路辛苦了,肚子餓不餓?”
一對小包子朝皇甫澈好奇地看了過來,小女孩兒問:“娘,這個小弟弟是誰呀?”
皇甫澈比她矮。
皇甫澈的小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許氏笑盈盈地道:“咱們家的客人呀,快去收拾一下,把好吃的好玩兒的都拿出來。”
“好!”小女孩兒拉着哥哥的手,一蹦一跳地去了。
皇甫澈問:“他們也是你的孩子嗎?”眸光移到了傅郎君的臉上,透着一股看情敵的敵意。
許氏對丈夫嗔道:“這誤會是鬧大了,你快躲起來,免得小公子治你的罪。”
傅郎君哈哈地笑了。
皇甫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許氏讓丈夫在外招待玄胤,自己則拉了皇甫澈進屋,這是一間典雅別緻的臥房,雖不大,可能連他一個浴室都比不上,但裝點得極好,散發出一種溫馨童趣的味道。
“這是你的新家?”皇甫澈問,儼然認爲皇宮纔是許氏的家。
許氏給皇甫澈倒了一杯溫水,又拿出些糖果與糕點:“是,是我的新家,我原先住京城,後面做生意搬到了這邊,覺得臨淄風土人情很不錯,便再次定居了下來。”
皇甫澈靜靜聽着,沒動桌上的糖果與糕點。
許氏溫聲問:“怎麼不吃?”
皇甫澈垂眸道:“母后不許我吃糖。”
“啊,也是,吃糖對牙齒不好,我就是狠不下心來,慣得那兩個小潑猴兒的牙齒全都壞了。”許氏感慨地說。
皇甫澈眨了眨眼,問:“他們跟我差不多大,爲什麼也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庶子嗎?”
許氏忍俊不禁地笑了:“不是,他們是我和傅郎君的親生骨肉。”頓了頓,道:“你不是。”
皇甫澈一怔!
許氏心疼地摸上他因愕然而微微泛白的臉頰,柔聲道:“真不想這麼早就告訴你,但是殿下,你既然找到我這裡來,一定是發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是皇后娘娘嗎?”
皇甫澈垂眸,捏緊了手指。
“唉。”許氏嘆了口氣,“這麼複雜的關係,我從哪兒說起比較好呢?還是……從我在馬家的事情開始吧,我剛到馬家的時候,皇后娘娘剛嫁人不久,那一天是她回門的日子,我在院子裡做灑掃,見她與姑爺穿着紅衣,如一對神仙眷侶……”
許氏講了許多,說寧玥與玄胤在西涼的事,如寧玥生氣回門,玄胤被藺蘭芝按在書房寫檢討,如寧玥與婆婆鬧僵,玄胤二話不說搬進了將軍府;也說了玄胤寧玥在南疆的事,如與耿家的鬥爭、與耿妍的對峙,也如與司空朔不得已而爲之的糾葛。
“殿下還小,我與殿下說的這些,不知道殿下聽進去了多少,但有一點,我希望殿下一定、一定要明白,你是皇后懷胎十月生下的親骨肉,只是爲了不讓人拿你的月份做文章,也爲了不讓你被人罵做‘野種’,娘娘纔想了這麼一個曲線救國的法子。就算你一輩子都是庶子,就算她一輩子被人罵做無法生養,一輩子頂着不能爲皇室開枝散葉的壓力,她也還是保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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