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二街有座名氣響亮的胭脂樓,與瓊樓的望川坊類似,以供養戲子爲主,不過無論唱功還是顏值,都遠不及望川坊。當然,這並不影響它的生意,畢竟京城貴人多,普通人也不少,杜小三赫然就是這些普通人之中的一個。
杜小三從賭坊贏了一筆銀子,立刻在望川坊風流了一天一夜,直到翌日天邊隱隱泛起金色的光,他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他做事的地方就在南街,那兒剛好有家非常地道的蜀風麪館,每次打那兒路過他都饞得流口水,只是苦於沒錢沒辦法進去,今天,終於能夠大飽口福了。
他去後衚衕取拉貨的驢車。
哪知,他剛走近那邊,便聞到了一股異常濃烈的臭味,他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孃的!是不是又哪個不長眼睛的在老子扯上拉屎拉尿了?”
他說着,走到了驢車旁,定睛一看:“啊——”
……
郭況來得很快,京兆尹風溼病犯了請假在家,他身兼數職,往返於刑部與京兆府之間,得知北二街發生慘案,他第一時間抵達了現場。
索性此時天色尚早,聽到杜小三尖叫的人不多,圍觀的更少,捕快們將案發現場圍了起來,見慣了屍體的他們倒是沒被這股惡劣的屍臭薰出個好歹,杜小三就不同了,扶住牆壁,恨不得把三天前吃的東西全給吐出來。
領頭捕快姓魏,看到郭況,忙拱了拱手:“大人!您來了?”
郭況從工具箱裡取出棉布手套戴上,並問:“什麼情況?”
魏捕快看了一眼吐得直不起身子的杜小三,搖搖頭:“這慫的!”又對郭況道,“那小子從胭脂樓出來,就在他的驢車上發現了一具屍體。”
“胭脂樓?”郭況皺眉、
魏捕快指了指衚衕另一頭左側的一處樓閣:“就是妓院,男女的生意都做,打着唱戲聽曲的幌子!要不要把他們叫來問一問?”
“我先驗屍。”郭況捏了捏側身蜷縮在驢車內的屍體,“屍僵明顯,但過了最強的時候,屍斑嚴重,下腹還沒出現腐化現象,死亡時間在十二個時辰以內、七個時辰以上,也就是昨天白天,被人刺穿心臟死的。”
“啊?白天?那怎麼沒人報案?這兒……”魏捕快四下看了看,“這會子冷清,但白天和晚上人流量還是不錯的。唉,臭小子!你的車什麼時候停在這裡的?怎麼沒發現有人在你車裡殺人?”
杜小三早嚇得雙腿打抖了,顫顫巍巍地說道:“我……我……我不知道……我……我晚上……就停在這兒了……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真的是晚上停的?”郭況狐疑地問完,看向了一旁的魏捕快。魏捕快點頭,“已經與他打工的鋪子確認過了,確實是晚飯後才收工。”
“但是死者是白天被殺的。”郭況若有所思地說道,“這裡不是第一案發現場,有人在別處殺了他,將他拋屍在此處。這一點,從屍體的現狀也可以得到判斷。這是一個正面遇刺的傷口,兇器應該是一柄劍,死者被刺中時瞬間暴斃,仰躺的可能性和趴着的可能性更大,屍體卻是側身蜷縮,說明它在屍僵出現以前被人擺成了這樣。而且現場並無多餘血跡,足見這裡根本不是兇殺的地方。”
“多久出現屍僵?”魏捕快問。
“一般是一個時辰到,最晚一個半時辰。”郭況凝眸道,“兇手可能沒等那麼久,殺完便將他裝進能夠搬運屍體的車裡。”
能在那麼熱鬧的街上搬運屍體而不被發現,肯定是有運輸工具的。魏捕快點頭問道:“會是什麼車呢?”
郭況拿尺子丈量了一下死者目前的長度:“兩匹馬和四匹馬的馬車都比較窄,兇手應該把他卷得更小纔對;如果是六匹馬和八匹馬的馬車,又足夠長,能容納他平躺……推車,裝貨的推車!差不多三尺寬、四尺長的樣子。”
魏捕快拿手比了比:“這種型號的推車很常見啊!很多商鋪都有!”
“不是商鋪,是藥鋪。”郭況剪下他頭髮,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藥味兒。”
“所以兇手是藥房的人?哇,大大縮小了搜查範圍,京城一共九十八家藥房!”魏捕快嘴角抽搐地說,“是不是這傢伙去藥房偷藥材賣,被藥房的人發現所以一怒之下殺了?”
“你的猜測不無道理,不過我暫時還不能下定論。”郭況脫下了死者的鞋子,“查出死者的身份了沒?”
“沒什麼身份,就一個新來的小乞丐,與當地乞丐不熟,總遭到驅趕,偶爾在北二街,北二街混不下去了又去了東胡同,好像也不是很混得下去,昨兒剛被東胡同的乞丐們趕跑了。之後,便再也沒人見過他。根本不清楚這傢伙去了哪裡、碰到什麼人、爲什麼被殺!”魏捕快嘆息着說。
“那也不一定。”郭況從死者的鞋底摳下一塊混着血的鹽漬土,“我想,他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很有可能是亂葬崗。”
……
寧玥起了個大早,一整晚夢到玄胤打仗,嚇得汗都冒出來了,嘴裡說着相信他會勝利的話,卻還是忍不住會擔心他。
今年的天氣也很奇怪,都十月了,北方的白日依舊熱得像仲夏一樣,反倒是遼江以南早早迎來了秋季。
冬梅聽到動靜,打了簾子進來:“小姐,您醒啦?還早呢,要不要多睡一會兒?”
“不了,睡不着。”寧玥掀開被子,由着冬梅扶着坐了起來,“我給玄胤收了秋天的衣裳吧?”
“收了呀!奴婢看着您收的!冬天的也收了,皮靴足衣都有,您啦,崩爲姑爺操心,姑爺好着呢!”冬梅瞧出了她的擔心,拍着胸脯寬慰。事實上,她心中沒底,一點都沒,姑爺那人幹什麼都厲害,唯獨飲食起居上總像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偏偏姑爺又沒帶冬八隨行。
寧玥又如何不知?當初她勸過他帶冬八或蓮心,他不聽,非得把冬八留在碧水衚衕“照顧”周神醫,至於蓮心,約莫是怕她吃醋的緣故。
冬梅給寧玥換上束腰羅裙,笑着叉開了話題:“劉婉玉是真的栽了嗎?”
“嗯,被關進庵堂了,這輩子應該都別想出來了。”提到這個,寧玥果然心情好了幾分,前世就很想教訓劉婉玉,等了這麼多年總算等到了,不枉她重活一場。
冬梅見她神色緩和了些,暗暗鬆了口氣。
穿戴整齊後,寧玥去小廚房給琴兒做了早餐,琴兒一邊吃着香噴噴的牛肉麪,一邊輕輕地說道:“三嫂,陳小姐給我下了帖子,我可不可以去她家玩?”
“當然可以!”寧玥對陳小姐的印象還是不錯的,挺單純的小姑娘,從前跟着司空靜,被帶得有些驕縱,但本性不壞,又真心喜歡琴兒,更重要的是,寧玥很看好陳二公子,巴不得琴兒多往陳家走動,也好與陳二公子培養培養感情。
琴兒沒料到四嫂真的這麼快答應了,想來三嫂那邊肯定也沒什麼問題,兩位嫂嫂都同意的話,王妃也不會反對。這是她頭一次去胖友家玩,真是又緊張又興奮呢!
早飯後,寧玥陪琴兒去了文芳院,琴兒壯着膽子說了陳小姐下帖子的事,孫瑤非常支持,王妃略有些擔心琴兒一個人應付不來,但兩個兒媳都贊成,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不過爲了保險起見,她讓碧清陪着琴兒一塊去陳家。
碧清是王妃身邊最得力的丫鬟,機靈會來事兒,有她陪着,琴兒自己也放心很多。
寧玥將琴兒送上馬車,等馬車走遠,才掀開簾子上了自己的馬車,隨後,她看到了三個非常熟悉的……東西。
……
郭況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亂葬崗,亂葬崗顧名思義,草草掩埋的地方。起先是皇宮那些被處死的太監宮女被丟到此處,後面慢慢的,大戶人家犯了罪的下人也來這邊“安葬”。有良心的,會挖個淺坑掩埋;沒良心的,直接草蓆一裹,丟在屍山上。
一下雨,腐爛的屍體便會從泥土裡“鑽”出來,卻無人再把他們埋進去,所以整個片區都瀰漫着一股惡臭的屍氣。
魏捕快捏緊鼻子:“最討厭來這種鬼地方了!”
郭況沒說話,繃着臉在亂葬崗檢查了一圈,在靠進小樹林的位子發現了一些翻動過的土壤,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我們的兇手沒什麼經驗啊,居然挖土掩埋血跡。”
以掩埋的血跡爲中心,他眸光犀利地朝四周凝望了起來,“在這裡殺了人,不就地掩埋,卻拖到城中心去……”
“是啊,他是不是蠢?”魏捕快好笑地說道。
“不,他不是蠢,他是來不及掩埋。”郭況蹲下身,捏了捏含有血跡的鹽漬土,“有人出現,打斷了他挖坑掩埋的計劃。小魏,一定有目擊證人!趕緊去找!”
……
馬車上,寧玥看了看三個本該被處理掉的大箱子,低聲問向外頭的耿中直:“怎麼回事?你不是說處理掉了嗎?這就是你說的非常順利?處理完畢?”
耿中直道:“本來是掩埋了,但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又去把它們挖出來了。”
寧玥不解:“爲什麼?”
“我怕……官府會追查到……”
寧玥斜睨了他一眼:“耿中直,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
耿中直的眼皮子動了動,說道:“事實上,昨天進行得並不是特別順利,我埋東西的過程被人看見了。”
“被誰?”
“我不認識,看着像個乞丐。”
“然後?”寧玥定定地看着他,希望他沒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
“然後我怕他說出去……就把他殺了。”耿中直難爲情地撇過了臉。
寧玥倒抽一口涼氣!
雖然她想讓事情隱蔽,但絕不希望爲了隱瞞自己而搭上一條命!
哪怕不是爲了所謂的良知,而是人命案子,遠比禁藥的案子受重視,一旦查起來,那進度,簡直日行千里!
“你瘋了嗎?他說不定以爲你在埋屍體!就算他看出那不是屍體,但也不過是幾個箱子而已,他知道些什麼?再不濟,你把他抓回來呀!爲什麼非得殺了他?”
耿中直這會子也意識到自己心急了,當時就想着,他是乞丐,死了也沒人管,挖個坑埋了他誰也不會發現。可是挖到一半的時候,又有人過來了,倉皇之下,他將屍體裹起來丟進了推車。他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只等天黑再把他拉到亂葬崗掩埋。誰料屍體開始散發出臭氣,越來越燻人,遮都遮不住。他怕被人發現,便將屍體拋在了一個小衚衕的驢車裡。
他想了一夜,覺着不妥,早早地去了拋屍地點,就見官府的人已經在那邊了。
他聽官府的人說這裡不是兇殺現場,當時便有些發懵,怕郭況追查到亂葬崗,所以趕在郭況之前將亂葬崗的箱子挖了出來。
“我確定挖箱子的時候沒人發現。”他低低地說。
真是漏洞百出的犯罪!以郭況的能耐,不出三天就能真相大白!寧玥捏緊了手指:“你說你在掩埋屍體的時候,有人過來了。是什麼人?看清你的長相沒?”
“是一個婦人和孩子,我低着頭,又一直背對着他們,他們應該沒看到我長什麼樣。”
“但是他們看見你推的什麼車了。”
“恐怕是的。要銷燬推車嗎?”
“不用,以我舅舅的能耐,不必他們舉報,自己就能推斷出什麼樣的車子,這種車子每個藥房都有,一下子懷疑不到我們頭上。”
“藥房?爲什麼一定是藥房?商鋪也有的!”耿中直問。
寧玥反問:“你以爲屍體在車裡呆了那麼久,沒留下什麼藥味?”
耿中直終於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我去自首!就說藥是我做的,人是我殺的!”
“給我回來!”寧玥叫住了他,“你把我舅舅當傻子?他現場讓你制一次毒,就能立馬拆穿你的謊話!”
耿中直愣住:“那……現在該怎麼辦?”
寧玥眸光一凜:“去回春堂。”
……
下午,魏捕快再一次來到回春堂,笑着朝寧玥拱了拱手:“哎呀,真是不想來的,雖然郡王妃做的糕點很好吃,但我每次來都沒什麼好事——”
寧玥微笑着招待了他,將他迎入後院,在一個石桌上坐下,並吩咐鍾媽媽取來濃茶與糕點:“是阿芙蓉的事有進展了嗎?”
“沒,這次是兇殺案。”魏捕快喝了一口茶,大驚道,“哇!好茶!”
寧玥莞爾一笑:“是大紅袍。”
“今年戰亂,聽說大紅袍產量不多,市面上買都買不到呢!”魏捕快咂咂嘴,又喝了幾口,頓時覺得通身舒暢!
寧玥見他杯子空子,忙給他斟茶。
他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他一個小捕快,哪兒能勞駕郡王妃給他斟茶?
寧玥依他之言放下了茶壺,他自己斟了一杯。
寧玥一臉好奇地問道:“京城發生了什麼兇殺案?”
“啊,一個小乞丐,在亂葬崗被人殺了。”沒提拋屍一類的細節,在他看來,這些東西還是別與郡王妃說的好,免得嚇壞對方。
寧玥惋惜地說道:“真是可憐,抓到兇手了嗎?”
魏捕快搖頭:“沒。這就是我爲什麼再來叨擾郡王妃了,兇手用推車搬運過屍體,就是大多數藥房都會用的那種推車。”
“那個呀,不止藥房,別的商鋪也有吧?就是拉貨用的。”
“是的,不過兇手的身上有藥味,已經確定是藥房的推車了。”講到這裡,魏捕快看着彷彿被嚇到的寧玥,訕訕地笑了笑,“郡王妃不用擔心,我們會盡快抓到兇手,不會讓他再出來爲非作歹了!今天來呢,就是檢查檢查你們的用車情況,還昨天是不是有誰推着它去亂葬崗了。”
寧玥眨了眨眼睛道:“我們的車子昨天上午就壞掉了,一直在鐵鋪修理,還沒拿回來,要不,我陪你走一趟吧。”
魏捕快趕忙說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鐵鋪就好,你告訴我是哪家。”
“瀏陽街的盛發鐵鋪。”
……
魏捕快到盛發鐵鋪盤問了一番,老闆的說法與寧玥的完全一致:“……啊,你說回春堂的馬車啊!修好了修好了!我帶官爺瞧瞧……他們昨天就來啦,輪子壞了,底板也壞了,我都給重新換了一遍……是,是中午不到便放在這邊了……確定,一直停在我家後院兒,沒推走過!”
兇手拋屍的時間是晚上,如果推車從中午便停在了鐵鋪且從未被推走,只能說,這輛車子不是他們要找的那一輛!
魏捕快揉揉酸脹的太陽穴,又去別的藥房查探了。
鐵鋪的老闆回了賬房,對座上的男子躬身說道:“東家,捕快走了。”
“知道了,退下吧。”蕭肅喝了一口美酒,看向對面的寧玥,聳了聳肩,“我猜,郡王妃欠了我一個人情?”
寧玥不可置否地點頭:“是啊,你希望我怎麼還?”
蕭肅燦燦一笑:“我開玩笑的,我與郡王妃一見如故,怎麼會找郡王妃討人情?不過——我最近的確遇到一些麻煩,不知可否請郡王妃幫我一個忙?”
寧玥淡淡地牽了牽脣角:“別說的這麼冠冕堂皇,蕭肅,想讓我怎麼還你的人情就開口直說,我不喜歡別人與我兜圈子。”
蕭肅張了張嘴:“好吧,既然你非要這麼直白,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我要一批貨,最後一批,做完,我們兩清,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
……
雲州北門外,玄家營地,士兵們羅列整齊,望向前方一米高、寬五米、長五米的四方臺。臺上,站着他們的主將——胤郡王。胤郡王年輕、資歷淺,確切地說是沒有資歷。就在不久以前,他只是一個京城人人避而遠之的小紈絝、小廢物,從不踏足軍營。然而營救玄三公子的行動轟動了整個玄家軍,他們開始拿正眼打量這個小紈絝。他們驚訝地發現,小紈絝並不是一個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草包,至少他真的很能吃苦。
自王皇帝登基以來,西涼一共經歷了兩場巨大的戰事,一次是去年攻打北域,一次是如今對敵南疆。北域一戰,雖是沒有懸念的勝了,可依舊耗費了無數錢財軍餉。一年不到,國庫尚未充盈,又馬上與南疆展開了一次戰役,且持續的時間如此之長、耗損的軍力如此之多,等到他們這一批披甲上陣時,分到的軍餉已經可以用捉襟見肘來形容了。
他們吃的米是幾乎要發黴的陳米,他們吃的菜是沒有葷腥的素菜,唯一讓他們補充力氣的東西是郡王妃準備的醬菜,油水足、鹽分多。他們吃着尚覺着寒酸,不敢想象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郡王是如何吞進肚子的。有人曾經懷疑過郡王是單獨開了小竈,特地偷偷地跑到廚房看了,結果令他們瞠目結舌,所謂小竈,不過是幾片風乾的臘肉。
他們之中,不少曾隨世子打過仗,知道世子在伙食方面從不虧待自己,每頓飯都吃的跟王府差不多,哪像郡王?這麼可憐。
臺上的玄胤渾然沒察覺到自己成了衆人心目中的小可憐,在他眼裡,只有好吃的飯菜和難吃的飯菜,至於菜品的貴賤,他毫無概念。比如王府頓頓山珍海味,他卻更加喜歡蘭芝和玥玥做的家常小菜。王府的菜難吃,軍營的菜也難吃,既然都是難吃,便沒什麼好委屈的了。
玄胤正了正神色,嚴肅地看向一衆軍士,不怒而威道:“雲州被南疆人控制了,我們想奪回雲州,就必須先擊垮南疆公主的一萬大軍。我知道,我們勢單力薄,但值得欣慰的是,他們這一批的兵器與我們的沒有兩樣。”
衆所周知,南疆出了個怪才容卿,將弩車、長矛刀劍全都鑄造得無堅不摧,讓玄家軍和朝廷大軍吃盡了苦頭。倘若胤郡王的話是真的,那麼至少在兵器上,他們不會吃虧了。
玄胤將衆人的神色盡收眼底,說道:“別高興地太早,他們的兵力是我們的兩倍,真要打起來,我會說,這是一場硬仗!”
“一對兒,怕什麼?我們玄家軍,本來就比他們能打!”一位士兵高呼。
立時,有人附和:“就是!那些南蠻子,哪裡是我們的對手?”
“誰說一對二?”玄胤問。
衆人怔住。
玄胤又道:“南疆大軍駐紮在南門,我們在北門,相隔一整座城池,但是我們沒辦法從城裡走過去,我們只能繞路,繞到敵軍後方,而爲了不被敵軍發現,這兒的營地必須保持得像有五千人一樣。”言及此處,他頓了頓,“最多,出動兩千。”
兩千……對一萬,一比五的比例,簡直是去送死!
場內,瞬間靜了。
玄胤對衆人的反應一絲意外都無,脣角淡淡地扯出一抹冷笑,恣意道:“不過,我們並非毫無勝算。”說着,他給楊幕僚使了個眼色。
楊幕僚拿了一盒黑乎乎的藥丸過來,玄胤拿了一顆,說道:“這種東西叫阿芙蓉,一種新出的禁藥,吃下去後能讓人渾身酥軟、倦態無力,具有軟骨散的功效,卻遠比軟骨散持續的時間久。你們可能會問,如何給對方下毒?畢竟,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巧就巧在,這種藥並不一定吞服纔有效。將它放在火中炙烤,所得的煙霧比服食的效果更好!今晚有一陣西北風,我已經勘察好了地形,在白雲坡點一把大火,便能讓濃煙瀰漫整個南疆營地。”
“要是……我們誤吸了怎麼辦?我們去攻營的時候,煙霧很可能沒有散去。”一位士兵壯着膽子說。
“很好,你想得很周到。”玄胤讚許地點了點頭,士兵害羞地紅了臉,又聽得玄胤接着道,“它自然是有解藥的,爲防止大家跟着中招,出發之前我會把解藥分發給大家。現在,我需要兩千個士兵,願意跟我出戰的,站出來!”
趙武第一個站了出來。
緊接着,被玄胤表揚的那位士兵站了出來。他身旁的同伴見他如此勇敢,也毫不猶豫地往前邁了一步。
夜幕低垂,雲州北門城樓的眺望臺上,兩名巡邏的士兵遠遠地注視着玄家大營的方向。他們的蘇統領投靠了皇甫燕,他們也別無選擇地成了南疆的同盟,尤其,他們的副將被殘忍殺害,更是堅定了他們反抗玄家軍的決心。此時瞧着玄家大營篝火漫天、歡歌笑語,二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小個子士兵道:“大哥,你說他們是不是瘋了?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尋歡作樂?他們不是應該早早地去睡覺嗎?”
大個子不屑嗤笑:“你懂什麼?這叫迷惑敵軍的視線!他們就是要我們認爲他們鬆懈了、喝醉了,不必防範了,你信不信,晚上他們就會攻城!”
“啊?不是吧?這麼陰險的?”小個子不可思議地道。
“怕什麼?我們這麼多人,還怕滅不了區區五千人?”大個子定定地望了玄家軍一眼,“今晚,嚴密防守,時刻待命。”
一個時辰後,玄家大營的篝火熄滅了,衆人紛紛進了帳篷,乍一看去,好似全都睡着了似的。可又過了半個時辰,大個子預言的攻擊真的發生了,十隊人馬駕着弩車,瘋狂地朝城樓上掃射,且全都是帶着火苗的箭矢,一時間,火光漫天,將城樓照得如同白晝。這種強烈的對比下,隱在暗處的玄家大營完全沒有能見度了。
北城軍士忙啓動弓箭手,朝弩車的方向射了回去。
這邊,雙方激烈地交戰,另一邊,一隊隊人馬悄無聲息地離開玄家大營,去往了南門。
……
從子時點燃禁藥開始,直到天亮,戰爭足足持續了三個時辰,誠如玄胤預料的那樣,南疆大軍全都軟得不像話,一腳一個,一刀一雙,只不過憑着人數上的優勢,與他們車輪戰鬥到了天亮。但這又如何?勝利還是他們的。
皇甫燕站在城樓上,難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士兵一個一個地慘死在玄家軍的刀下,有種做夢眼花的錯覺。
那是她皇爺爺的右將麾下最勇敢堅強的士兵,怎麼如此不堪一擊?玄家軍究竟是一羣什麼瘋子?或者他們吃了什麼東西?竟變得比血衛還迅猛可怕!
瞿必滿身鮮血地走上了城樓:“公主,屬下派人護送您離開!”
皇甫燕搖頭,目光灼灼地盯着混亂中,身披玄色盔甲、狼一般兇悍的男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男子的打法毫無章法可言,從不躲避,就是把自己送上去,不停地進攻、不停地砍殺。除了大帥,她沒見過誰真敢這麼不要命。一開始還有人朝他衝來,漸漸的,大家被一身的血氣嚇到,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好像種族之間的威壓,壓得人不敢上前。
他的容顏被頭盔遮掩,只露出一雙暴戾的眼睛,皇甫燕奇怪自己隔了這麼遠居然還看得這麼清,而且隱約……還帶了一絲熟悉,彷彿曾經在哪裡見過。
她捏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肉裡。
她皇甫燕,一定會一輩子記住這雙眼睛!
瞿必見公主死死地盯着混亂的戰場,不難看出她的憤怒以及不甘心。她明明把一切都算計得天衣無縫,誘玄胤入城,甕中捉鱉,不用廢自己一兵一卒,僅靠蘇沐的雲州軍便能將玄家軍全面殲滅。然而誰都沒有料到,玄胤如此迅速地識破了他們的計策,殺了蘇沐的副將不說,還佯裝攻打北門,吸引了蘇沫的軍隊。玄胤自己卻是帶着一羣……一羣瘋子,不怕死地殺了他們一個戳手不及!
明明只有兩千人馬,卻生生耗死了他們一萬大軍。
“他們都是瘋子,不是人,絕對不是!”瞿必渾身顫抖地說,“公主,快走吧!蘇沐的軍隊不在……玄胤很快便要攻入南門,屆時,想走都走不了了!”
皇甫燕雙目如炬地盯着玄胤,像盯着一個十惡不赦的仇人。
“公主!來不及了!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快走啊!”瞿必扣住了皇甫燕的手腕,將她拽離城樓。
誰料,他剛動了一步,便被一支疾如閃電的箭矢洞穿肩膀,巨大的衝擊力將他猛地釘在了城牆上!
皇甫燕一驚,朝下方看去,就見玄胤坐在駿馬上,滿身鮮血,如一個地獄的修羅,瞄準她,拉開了死亡的弓箭。
咻!
她率先射出了手裡的箭!
她對自己的箭術一向仔細,便是大帥都未必躲得過去。
然而令她詫異的是,玄胤竟然連躲的動作都沒做,就那麼任由箭矢釘進了他的盔甲。
然後——
他拔掉箭矢,冷冷地扔到了地上!
皇甫燕驚到了,明明洞穿他的盔甲了,爲什麼沒有傷到他?莫非他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
她當然沒想到玄胤是穿了天蠶絲軟甲,刀槍不入。
很快,輪到玄胤射箭了。
箭矢離弦的那一瞬,整片天地都彷彿劃出了破空之響。箭矢穿透了護在皇甫燕面前的城牆,也穿透了她肩膀,城牆碎成飛灰,皇甫燕身子一僵,她從數十米高的地方,直直墜下了護城河。
玄胤眸光凜凜地看着她墜落的方向,緊了緊手中的弓箭,他原本瞄準的是她的心臟,但是——
他的手抖了一下。
……
勝利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京城的玄家大營,所有人都感到由衷的驚喜,雖說玄胤從三萬人的敵營中成功地救出了玄彬,可誠如玄昭所言,那是耍了小聰明和一些匹夫之勇,相信玄胤能勝出的幕僚和將領們已經追隨玄胤而去了,如今留守京城大營的都是認爲玄昭更合適的人,他們並不看好玄胤此次的出征。故而,當聽說玄胤以兩千人成功殲滅一萬敵軍時,全都傻了眼。
當然,傻眼的不止他們,還有金鑾殿上那位。
皇帝曾與司空朔討論過玄胤的勝算,司空朔告訴他,如果蘇沐襄助玄胤,玄胤的勝算爲整;如果蘇沐不理玄胤,玄胤的勝算是一半。可蘇沐明明就倒戈南疆公主了,怎麼還叫玄胤那混小子給贏了呢?
倒不是說收復了雲州,他不高興,事實上,他挺高興的。可坐在龍椅上的人,想法與常人往往不大一樣。這場仗若換做別人來打、別人取勝,他大概不會有任何顧忌,但爲什麼偏偏是玄胤、偏偏是玄家軍?他一邊高興一邊又擔心玄家崛起太快而功高蓋主。
說到底,他這個半路篡奪江山的皇帝,時刻擔心自己某一天也被別人給篡奪了。
“皇上,我軍終於取得勝利,不如乘勝追擊,奪回遼城與臨淄吧!”朝堂上,一名武將附議。
另一名武將也說道:“是啊皇上,胤郡王此番大挫敵軍銳氣,乘勝追擊吧!”
很快,不僅武將,就連文官也加入了附議的行列,全都認爲玄胤應該領軍南下,收復城池。他們憋屈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揚眉吐氣,怎能不一口氣戰到底?
可皇帝不這麼認爲,年事越高、越容易猜忌,明明年輕時不這樣的——
他煩悶的眸光投向一旁的司空朔:“愛卿認爲呢?”
司空朔是人精,只一眼便瞧出皇帝不樂意讓玄家繼續搶軍功了,淡淡地笑了笑,說道:“南疆先是死了太子,如今又失蹤了一位公主,生死不明,臣以爲,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們就算想繼續進犯我大新朝的河山,恐怕也是有心無力。而我們大新朝的將士也需要一段日子來休生養息,不如先讓胤郡王回京領賞,之後再舉兵南下。”
皇帝讚許地看了司空朔一眼,還是他深得帝心啊,又看向中山王道:“中山王覺得呢?”
中山王拱了拱手,表情清冷,瞧不出思緒:“臣贊同中常侍的提議。”
算你識相!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文武百官道:“就照中常侍說的辦,宣胤郡王回朝!”
……
熱烘烘的地下室,寧玥搗碎最後一塊阿芙蓉,裝進了紫紅色的罐子。隨後將罐子放進一個大箱子,上面寫着“固元膏”。
耿中直摘掉口罩,將箱子打包好。
寧玥累得不想動彈了,摘掉口罩和手套,脫掉罩衣,扔進火堆中焚燒乾淨。
再也沒有罌粟了,也不會再有阿芙蓉了。
一切都結束了。
耿中直將箱子搬上馬車,離開回春堂,朝瓊樓駛去。
寧玥拿出從集市買來的廉價口脂,丟進密室。
大火,唰的一下燃燒了起來。
從密室蔓延到地下室,融化了所有冰塊。
“啊——走水啦!走水啦!快來人啦!走水啦——”夥計發現了大火,拼命叫嚷。大家被他的叫聲吸引過來,紛紛提了水桶,開始滅火。
寧玥揪緊衣襟,面無表情地從火光裡走出,濃煙在她身後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