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東關彘上朝,魚煙讓擎蒼陪着自己欣然去赴約了。
她不知道這個將死之人最後的話會不會是善意的,但總覺得該見她最後一面,告訴她,魚煙也不是那麼好欺辱的。
五王府裡的人以爲五王妃得了天花,已經按照五爺的命令將她給封閉在了王妃的處所中。
除了一個日常伺候她的丫頭,其餘人全都調離了出來。
看着冷清的五王妃的處所,魚煙心中多少是有幾分可憐她的。勾心鬥角一整載,最後卻只能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擎蒼,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自己進去。窠”
“你可以嗎?”擎蒼有幾分擔憂,畢竟她懷了孕,見這種將死之人實在不吉利。
“沒事,我不信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走進院落,她只看到丫鬟嘴上帶着面巾在焚燒衣物,“五王妃呢?”
丫鬟愣了一下,不信居然還有人會敢來這裡,見是魚煙,她福了福身:“王妃躺在牀上。”
“我去見見她。”
“魚煙姑娘不害怕嗎?”小丫鬟的聲音有些起急:“五王妃染了天花,萬一傳染你…”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魚煙問那丫頭。
“我還好,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你伺候了她這麼長時間都沒事,我也不會有事的,放心吧。”魚煙說着揚着頭走了進去。
房間裡因爲沒有辦法通風,已經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了。
魚煙靠近牀邊,見璞憐正閉着眼睛,滿臉的豆花兒都發紅,個別的還開始化膿潰瘍了。
聽到腳步聲,她並沒有動作。
魚煙走到牀邊站定:“你派人說要見我?”
璞憐猛的睜開眼睛看向魚煙,口氣諷刺:“你來了,你真的來了?”
“你既說是要見我最後一面,我怎麼都會來見見你的,我總不能…讓你連臨死前的最後一個心願也達不成,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只怕去了陰間也會不安生的。”
“你不怕我會傳染你?”
“怕什麼?我始終相信好人終究會有好報。”魚煙揚脣邪邪的笑了。
“呵…所以,你是覺得我現在是惡有惡報?”璞憐悽苦的笑了。
“你可以這樣理解,但這話不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
“你說,我現在的樣子醜嗎?我已經好久沒有照過鏡子了,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的模樣。”
魚煙左右打量了她一下,點頭:“是很醜,不過比你的心看起來應該會好看很多,你的心似乎更醜陋些。”
“公主,你變了,從前的你固然伶牙俐齒,可是卻很善良,那麼多皇子公主們欺負你,你總能隱忍。若時光倒換,恐怕公主不會再成爲被欺辱的那一個了。”璞憐看着她,眼神中不帶任何的雜念。
魚煙心想,難道這纔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不過她倒真沒想到,臨到最後了,她居然會稱呼自己一聲公主。
“你不也變了?變的心腸歹毒,變的不知好歹。”
“其實,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過去的我自己,那時候的我雖然只是一個小丫鬟,可是我快樂。雖然偶爾會被欺負,可是也會有公主跟我一起抱頭痛哭。
公主,你有沒有偶爾也想起過去的我們?如果皇上沒有讓你和親的話,你說我們的結局是不是不一樣的?
我們依然是好主子,好奴才,我們會好好的相互照應一輩子。
我不會做讓雲妃失望的事,你也還能繼續說:璞憐你要這樣,璞憐你要那樣,璞憐你幫我做這個吧,璞憐你把那些東西都幫我吃掉…
有的時候想起那時候的我們,覺得也真是好。”
“當我恢復記憶後,我也經常在想,難道我做錯了嗎?
我一直都不知道,地位怎麼會將一個人變的這樣徹底。
你說,從前我去冷宮見母妃的時候,提着裙襬用力追在我身後,喊着我公主慢點兒的那個小丫頭哪兒去了。
從前我被四姐五姐欺負,總是在我身後扯着我的衣服,說公主,忍一時風平浪靜的小丫頭哪兒去了。
從前我被四姐打破了嘴角,邊幫我上藥,邊哭着問我公主疼不疼的小丫頭哪兒去了。
從前,跟我同吃同睡,晚上會起來幫我蓋被子的小丫頭哪兒去了。
從前師傅罰我寫女則,我躺在那裡吃葡萄,站在書桌前一整宿一整宿的幫我抄女則的小丫頭哪兒去了。
從前我想學做糕點,怎麼學也學不會,結果第二天就幫我把糕點全都做好,讓我充當是我的作品去給我母妃炫耀的丫頭哪兒去了。
…”
說着說着,魚煙情不自禁的眼眶裡居然有了絲淚意。
而璞憐更是淚流滿面,淚水劃過她臉頰的時候,鹹鹹的淚水刺的臉上的痘印生疼。
“是啊,
我們都變了。我變成了魔鬼,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小丫頭了。”璞憐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明白人的野心和***是無窮盡的,我也知道,一個人一旦擁有了權力地位後就很難放手,我不怪你。
可是璞憐,我們相依爲命那麼多年,你爲什麼能痛下狠手殺我?
你應該知道,這個五王妃的位置對我來說從來都沒有絲毫的誘惑,如果我想做什麼五王妃,當初我壓根兒就不會讓你代替我。
讓我吃下帶毒的桃子那一刻,你沒有後悔嗎?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呵…”又是一聲苦澀的笑意:“公主當真以爲那毒桃子是我動的手腳?公主可還記得咱們剛來五王府的時候被府裡的夫人們欺負的樣子?
那時候,她們面兒欺負的雖然是我,但實際卻是欺負的公主。
讓公主中毒的桃子並非是我動了手腳,而是有人向我們示好送給我們的。
我也只當是別人真心,所以沒有想太多。
那時候你明裡是丫鬟,可暗裡卻是公主,有了好吃的,我這冒牌貨當然只能供奉給你吃。
我不知道那桃子是有毒的不然,我也不會接,起碼在那之前,我沒有對公主動過任何殺心。
我是在公主中毒昏迷不醒後才動了邪念,而我對公主做的第一件忤逆之事便是在大夫說沒法救了之後便放棄了你。
我想…你的命數大概盡了,如果你死了,我也就可以將這五王妃的座椅坐穩。
左右在這東關國都沒有人認識我,我何不重新開始。
當然,當初我是下定了決心會爲你報仇的,而我也做到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用我自己的方法威懾了五王府裡的那些人。
我也用同樣的毒殺死了害你的那個女人,我以爲,我算是對的起你了。
可我沒想過,你在昏迷數天之後,居然會又醒了過來。
當時我有心認你爲公主,可你卻糊糊塗塗的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還對着我自我介紹,說你叫魚煙。
我想,你大概是中邪了,所以也就沒有想太多。
本來我想,如果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就這樣一直照顧着你也是可以的,誰知道你在府中頻頻犯錯。
五爺實在是看不下去,才決定將你送走,而他沒有殺你也是看在我這王妃的面子上。
後來…我嚐到了權利的甜頭,我不想再放棄這麼美妙的生活。左思右想之後,我決定放棄你,過真正屬於六公主的生活。
我找人暗殺過你許多次,卻都沒有成功,老天爺還是偏心於你的,不然…不會對我這麼殘忍,爲什麼要讓我染上天花。”
魚煙冷笑,:“老天爺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是你的自私和殘忍激怒了上蒼,所以上蒼纔會用這種方式帶你走。”
璞憐搖頭無奈的笑了笑:“如果上蒼真的對我的行爲那麼生氣的話,難道不該將你這個幕後黑手一起揪出來嗎?”
“我是幕後黑手?哼,真是笑話,我會指使你害我自己嗎?”
“不要不承認,難道你不記得我爲什麼會成爲這個王妃了嗎?
我那樣哭着求你,我說我做不到,可你卻強迫我,你說我只要代替你嫁過來就好,你會用最短的時間找最好的方法帶我離開。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這個最短的時間居然是這樣久。
我甚至代替你做了五爺的女人,你知道我與五爺洞房的那天我心裡有多痛嗎?
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早就有了心愛的男子?
如果不是因爲,我現在已經跟他雙宿雙飛。
如果不是答應了雲妃娘娘會盡力照顧你,我怎樣都不會容許自己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感激雲妃娘娘當年收留了我,帶我入宮,我也感激她給了我讀書識字的機會,她將我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你從未讓我委屈分毫,這些好我通通都記着。
可是,你爲什麼要用你們對我的好綁架我的未來,我本來也可以做一個幸福的女人,嫁給我自己心愛的男人,爲他縫衣,爲他煮飯,爲他生兒育女啊。
公主,你究竟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現在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你…有喜歡的人了?”魚煙心裡噗通一陣亂跳,如果真如她所說,那自己的確是毀了她的幸福。
璞憐張着嘴想要放聲大哭,可卻根本就哭不出來,千不該萬不該忘了承諾,讓愛着自己的君哥成爲一個幕後的傀儡。
是她親手將自己的愛情給捻熄,是她錯了。
這個王妃之位於她來說只是鏡花水月,終究會是一場空,可她竟爲了這空無的東西放棄了真愛。
看到她撕心裂肺張着嘴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樣子,魚煙的心也跟着痛了。
不是爲現在的冒牌五王妃,而是爲曾經一直都在照顧自己的璞憐,爲那個與自己情同姐妹的璞憐。
她緩緩的在牀邊坐下,垂頭,良久都沒有說話。
璞憐的淚浸溼了枕頭,她的心好痛,可卻只能以這樣的方法祭奠自己已經失去的愛情。
慢慢的,魚煙的手按住了璞憐滿是瘡疹的手,聲音輕緩:“我一向都很愛憎分明,我謝謝曾經照顧我的你,也憎惡想要殺我的你,愧對因爲我而失了愛情的你。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心愛的男子,你一次也沒有對我說起過。
我以爲單純如你,對我不會有任何的秘密。”
璞憐猛的將自己的手從她手下抽出:“你瘋了嗎,萬一真的被我傳染,你就只能跟我一起去死了。”
“你不是本來就想要殺我嗎?”
“我的確想要殺你,我以爲只有殺了你,我才能坐穩我的位置,卻原來…即便沒有了你,這一切也本就不屬於我。
冒牌貨終究只是冒牌貨,即便我坐着你的位置,五爺也還是被你吸引。我…只是個跳樑小醜,於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曾經屬於我,又被我遠遠的推開了。”
魚煙沉默未做聲。
“公主,我之所以會在臨死之前想要見你一面,是因爲我有事想要求你。”
“你求我?呵,你就不怕我會拒絕你?”
“我想過你可能會拒絕我,可如果你也不幫我,那這世上便沒有人能幫我了,我只是賭了一把,我賭…你會念及舊情,我賭你還能想起我們曾經在一起時的好。”
魚煙笑了:“從前我居然不知道你還這樣工於心計,不過,看你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何必與你計較,說吧,你想求我做什麼?”
璞憐直勾勾的看着坐在她身側的魚煙:“我想求公主,在我死後把我帶出五王府。
我不想作爲第二任五王妃被葬進東關皇族陵墓,我想要回到君哥的身邊,好好的守護他。
我想請公主幫我告訴君哥,我後悔了,是我錯了,我不該被權利矇蔽了雙眼,我不該放任他離開我,我願意跟他走。
生前,我不能做莫家的媳婦,死後,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回到他身邊,我想要在他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像他守護我一樣默默的守護着他。
我…”
“莫家?你說莫家君哥是莫凌君還是莫揚君?”魚煙聲音有些高昂。
璞憐驚訝的望着她:“是莫凌君,你認識他?”
果然是他…可是他怎麼會跟璞憐好上。
“說話呀,你認識君哥?”璞憐有些着急了。
魚煙點了點頭:“我聽過這個名號,他是宮裡的大內侍衛吧。”
“是,可是宮中的人那麼多,公主爲何偏偏就會認識莫凌君這個人?”
“他有沒有參與你的計劃跟你一起傷害我?”
“你爲何會這樣問?”璞憐不懂得魚煙的意圖。
“這你不用管,你只管老實回答,你的答案將會成爲我決定幫你或不幫你的重要因素,你最好不要騙我。”
璞憐看着魚煙的雙眼,好半響後才道:“你根本就不會幫我對不對。”
魚煙起身:“我的時間有限,如果你再浪費的話,那就隨便吧。”
“等一下。”璞憐叫住她:“我說,君哥不想幫我,可是我以死相逼,他也是沒有辦法。”
“這麼說他幫過你。”
璞憐只得點頭:“是,被我逼迫的幫過我。”
魚煙皎潔一笑:“好,看在你這次這樣誠實的份兒上,我也會盡量幫你,但如果五王爺不肯放人的話,我就沒有辦法了。”
璞憐苦笑一聲:“他會放的,對於他而言,我什麼都不是。其實你不選擇五爺是對的,五爺滿腦子全都是皇位,爲了得到皇位他什麼都可以做。
從前你對他還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天天慫恿我給皇上…西周國皇上寫信函,希望能夠得到皇上的支持。
自從東關國皇帝發佈了得魚煙者的天下的聖旨之後,他一門心思全在你身上。
如果將來他真的不能成功娶到你,恐怕他會用比我更狠毒十倍百倍的方法殺死你。”
魚煙打個冷顫:“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這樣說五爺合適嗎?”
“恩?我跟他之前能有什麼恩,自從我生病到現在,他從未出現看過我一次,現在的我對他而言就是累贅,是佔着王妃之位卻不能幫她的廢物,他早就巴不得我將這王妃之位騰出來,好迎接你了。”
魚煙冷笑一聲:“真是笑話,當我什麼貓貓狗狗都能看上嗎?”
她說完神情肅穆了幾分,雙眼直勾勾的看着她:“璞憐,這輩子你沒能活的暢快,下輩子你投個好人家,好好活一次吧。今生你我緣盡如此,希望來世我們也能不復相見。”
她說着走到門口拉開門出去。
五王府的院
落裡也有紫薇花架,只可惜,紫薇花早已不勝寒冬的冰冷,只剩下枯枝在忍受着寒意了。
她呆呆的站在紫藤花架下,閉目,好似聞到了一股紫藤花的清香。
曾經她的院落裡也有這樣一個花架,盛夏的時候,她會帶着璞憐在花架下納涼。
那次兩人正吃棗蜜,卻引來了蜜蜂,兩人嚇的落荒而逃,璞憐在她身後保護她,她安然無恙,璞憐卻被折了十幾個包。
那時她竟一聲沒吭,小小的年紀,她握着自己的手說:公主,雲妃娘娘讓我來保護你的,我做到了。
同樣是盛夏,已經長大的她們一起踩着椅子採紫藤花。
她說:我要做這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給我母妃吃。
璞憐默默的在一邊幫忙。
屢試失敗後,她有了放棄之心,第二天,璞憐卻端着做的整齊漂亮的紫藤花糕放在她面前:“公主,你端着這個去給雲妃娘娘,就說這是你做的。”
她毫不客氣的全都端走,的確,璞憐很厲害,母妃說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糕點。
魚煙緩緩睜開眼看着花架下的長椅上目光遙遙,就好像看到了年少的丹醫和璞憐在一起玩耍的模樣。
那時候她們分明很快樂啊,怎麼就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
她回頭看了看璞憐的房門,在那裡,她現在唯一的使喚丫鬟正在專注的看着她,魚煙對她招了招手。
丫鬟快步跑了過來對她福身。
“爲何這樣看着我?”
丫鬟抿脣笑了笑:“奴婢是一時看錯了眼,從前五王妃也喜歡站在這裡看紫藤花。”
魚煙愣了愣:“是嗎?”
“恩,五王妃經常在這裡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目光看起來好像望向了遠方似的。”
魚煙苦笑一聲,原來她也還記得,若說她真是半分沒有顧念過舊情是假的。
她轉頭看着丫鬟道:“知道我爲什麼不怕王妃會傳染我嗎?”
丫鬟搖了搖頭。
“你家王妃她小時候染過天花,所以她現在得的根本就不是天花,這只是一種病罷了,你不必怕她會傳染於你。”
她說完離去,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在璞憐臨終前,能夠感受一下這人世間唯一的一點關懷。
房間中,璞憐竟是忽然揚脣笑了起來,笑的燦爛,笑的美麗。
她慢慢的起身,來到桌邊親自研磨安安靜靜的寫了一封信。
信寫完,她用蠟封口,輕呼了一聲:“圓兒,進來一下。”
丫鬟進門來:“王妃找奴婢有何吩咐。”
她將信放到了桌上:“我死後,幫我把這封信親自送到九王府交到魚煙姑娘的手上,她會給你一大筆酬勞的。”
圓兒上前接過信:“奴婢不圖酬勞,奴婢定會按照王妃的囑託將事情做好。”
“忽然覺得精神頭兒很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圓兒愣了一下,剛剛還蔫蔫的王妃,怎麼才過了這一會兒就忽然精神了?
難道這是…
圓兒想着,看着璞憐的目光就多了幾分憐憫。
她上前攙扶起璞憐:“王妃慢點。”
“你不怕我嗎?”璞憐邊走邊問道。
“不怕。”圓兒笑了笑。
璞憐揚脣,這竟是她在人世間感受的最後一絲溫暖。
她來到門外,站到了紫藤花架前,定定的看着花架,遙想着過去。
她沒想過自己會忽然染上這樣一場大病,算計着算計着,災禍就降臨到了她的頭上。
或許,老天爺真的是長着眼的,害人之心不該有,可現在纔想起後悔,似乎晚了些。
她鬆開攙扶着圓兒的手緩緩跪下,目光灼灼,帶着幾分熱淚。
“王妃…”
“噓,圓兒,你聽,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