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城最早的城牆,始建於元代,當時喚作“順元城”。
明朝初年,貴州都指揮使、皮鞭Play愛好者馬曄,在順元土城的基礎上進行擴建,纔有了後來的貴州石制城牆。
到了正德年間,貴州城還只有六座城門,且“次南門”只允許軍士通行。
王淵等人是從柔遠門進城的,此門之外皆爲土司轄地,取“懷柔遠人”之意。
靠着城牆根,城外有一片棚戶區,多爲遷居漢人搭建。這種情況在古代極爲普遍,等棚戶區擴大到一定規模,官府就該考慮修外城框起來了,而且還屬於大大的政績。
大明朝廷若想改土歸流,至少也得等貴州城把外城修起來——那意味着,省城周邊的漢化程度,已經達到一種微妙狀態。
在此之前,如果誰敢提“改土歸流”四個字,直接在朝堂上打板子就行。要麼腦子有病,要麼妖言惑衆,誰信誰是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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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化程度那麼低,漢民數量那麼少,你丫改土給誰看啊?不但難以徵收賦稅,還得天天帶兵平叛,沒幾年就要把戶部大佬們搞崩潰。
“書鋪、紙鋪這些,反正跟讀書有關的,鋪子全都開在北城。”
袁剛牽着毛驢進城,對沈復璁說:“我們先去東城、南城賣山貨,換一些粗鹽回來,再到北城買筆墨紙硯。”
沈師爺有些搞不明白,問道:“這貴州城是什麼格局?”
袁剛指着正前方說:“貴州都司、貴州衛、貴州前衛,治所全都設在南城。那裡是軍漢們的地盤,我手中鋼刀就是在南城買的。平時寨民收集的鴉翎、孔雀翎,也可以拿到南城售賣,衛所願意收購這些東西做箭翎。”他又指着左右兩邊說,“西城是水西安氏地盤,東城是水東宋氏地盤,分別設有兩個貴州宣慰司的治所。”
沈師爺點頭道:“如此說來,貴州布政司的治所就在北城了。”
袁剛笑道:“布政使老爺確實在北城,但貴竹長官司的治所也在北城。咱們那位貴州布政使,別說政令出不了貴州城,他連北城都出不了,只在治所附近的幾條街面上管用。”
沈師爺不禁吐槽:“這種一省主官,還不如在江南當知縣快活。”
貴州布政使也確實怪憋屈的,名義上他是一省主官,可身邊全是拿刀的莽漢。南城的軍漢不聽話,東西的土司也不聽話,北城自留地又摻個蠻夷進來,還因爲制度問題不能深入州縣,直接就從省(和諧)長混成街道辦主任了。
貴州按察使同樣如此,堂堂一省公檢法首長,如今的主要工作竟是考察教育情況——純考察,除了考察,也幹不了別的。
因爲在公檢法領域誰都不甩他,正好又兼職做貴州的副提學官,恰巧正提學官由雲南官員代理,而且幾十年都沒來過貴州。如此一來,貴州按察使就改管教育唄,可惜全省學校也只那麼幾個。他如果花費三個月時間,把全省的學校都視察一遍,估計有兩個半月都在忙於趕路。
俗語云:“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鄰省城。”
按這種說法,貴州布政使和貴州按察使,肯定是祖上八輩兒缺德。
王淵也是第一次來貴州城,有些興奮,但更多失望。
這破省城實在沒啥意思,兩層樓房都不多見,遍地都是低矮瓦房。
你瓦房就瓦房吧,整點雕樑畫棟啊。居然大部分都以石料爲地基,再用竹片編制牆面,稀泥拌草往上邊兒一糊就了事。
袁志這小子卻異常激動,完全沒有平日的粗蠻,指着前方大驚小怪道:“王二,你快看,那棟樓房好高,居然有足足三層!”
“嗯,是很高。”王淵隨口敷衍。
三層樓房,在貴州城也算地標性建築了,難怪袁志能一眼就看到。
大哥王猛也好不了多少,一路左顧右盼,看什麼都覺得稀奇。他說:“貴州城裡的人可真多,比扎佐司多多了。”
衆人漸漸來到東城區,王猛突然就邁不動腿。
王淵回頭喊道:“大哥,你發什麼楞啊?”
王猛居然扭捏起來,指着街邊一家店鋪,羞澀道:“我……我想進去看看。”
那是一家首飾店。
袁剛頓時明白,誰還沒年輕過啊,笑着說:“去吧,快去快回。”
王猛忐忑無比的走進店鋪,立即就看中一根銀簪,問道:“這個賣多少錢?”
老闆瞅瞅王猛的穿着,也不開口給價,只說:“你買不起。”
“哦。”王猛撓撓頭。
老闆又往旁邊一指:“那些是銅做的,價錢更便宜。”
王猛還是心虛,雖然看什麼都喜歡,但只挑了一對耳環,問道:“這個怎麼賣?”
老闆冷冰冰道:“一百錢。”
“我我……我沒那麼多。”王猛吞吞吐吐,平日的糙漢子,此刻漲紅了臉。
王淵不知何時進店,笑問道:“你看我們這種窮苦山民,身上能敲出多少錢?給個誠心價,五文錢怎樣?”
老闆翻白眼說:“五文錢還不夠銅料。”
“那你說該多少?”王淵問。
老闆想了想:“五十錢,你拿走。”
王淵對大哥說:“你有多少?”
王猛掏出銅錢一個個細數,那是他攢了好幾年的錢,平時都以物換物根本不用銅錢的。反覆數了幾遍,確認沒有疏漏,才說:“我只有三十八文錢。”
老闆有些不耐煩,一臉嫌棄道:“三十八就三十八,當我做了虧本生意,懶得跟你們胡攪蠻纏。”
“啊?”
王猛愣了愣,隨即大喜,掏錢付賬說:“謝謝,謝謝,你真是好人!”
兄弟二人走出店鋪。
王淵揶揄道:“大哥,你買首飾送給誰啊?”
“別問,你還太小,不懂這些。”王猛臉上泛着幸福微笑,掏出一塊碎布,把耳環小心包好,放在胸口貼身保管。
我不懂?
你就是饞別人身子了!
當心哪天方寨主知道,把你三條腿全部打斷!
此後整整一個時辰,王猛都處於飄忽狀態,好幾次差點跟路人迎面相撞。
他腦子裡充滿了幻想,想象着方阿妹收到耳環,是有多麼的欣喜若狂;想象着他們手拉手漫步林間,迎着朝陽一起唱山歌;想象着方阿妹帶着耳環,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嫁給他……
對了,等我跟方阿妹生了孩子,也要請沈先生幫忙起名!
大概用去半天時間,兩頭毛驢馱來的山貨,終於全部換成粗鹽。
天色漸暗,袁剛領着大家去找客棧,而且只打算開一間房。沈師爺住店就可以了,其他人蹲在街邊上,裹着麻布就能湊合一宿,沒必要再花那冤枉錢。
就在此時,又是一陣馬蹄聲響,來往路人紛紛避讓。
只見那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馬當先,灰頭土臉。
她身後的護衛們同樣狼狽,有一個甚至沒了半邊臉,牙齒和顴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一個大腿骨折,趴在同伴馬背上,只能這樣橫着回城。
王淵見狀暗暗發笑,看來國寶的戰鬥力很強啊。
這些人如果獵殺熊貓倒還罷了,總能找到各種方法。估計是想活捉熊貓當寵物,結果被我大食鐵獸搞得損失慘重。
活該!
小姑娘沿街狂奔一陣,快到貴州宣慰司府邸時,突然看到前方有個熟悉身影,嚇得她連忙勒馬想要轉身逃跑。
此人約末三十來歲,頭戴方巾,身着儒衫,手裡赫然還拿着一把摺扇。他見小姑娘勒馬迴轉,立即呵斥道:“站住!”
小姑娘面露苦色,只得下馬說:“大哥,你來找我阿爸呀?”
那人臉色不悅道:“又去闖什麼禍了?”
小姑娘順手把馬鞭扔給護衛:“我沒有闖禍,就是想去抓一隻竹熊。那竹熊也太不給面子了,怎麼勸都不聽,還跟我們動起手來,把我好幾個隨從都打傷了。”
那人聽得此言,居然鬆了口氣,似乎這個理由可以接受,只告誡道:“祖父在世之時,力行仁政,詩禮傳家。你我皆爲宋氏子孫,不可有殘民害民之舉,也不要虐待下人和奴隸。記住了嗎?”
“知道了,”小姑娘沒什麼耐心,“這些話,你該跟我阿爸說,他纔是貴州宣慰使。”
那人頓時氣餒,黯然神傷道:“伯父聽不進勸啊。我宋氏轄下百姓,一日難過一日,再如此下去,只怕又要有部族造反了。”
小姑娘不屑道:“造反就造反,我正好帶兵去平叛,讓他們知道我宋靈兒的厲害!”
“荒唐!”
“糊塗!”
“不知所謂!”
那人連聲斥責,復又咬牙切齒道:“汝父殘暴至極,定將宋氏帶入萬劫不復之地!”
小姑娘不再言語,她這位族兄是個書呆子,一天到晚說些不明不白的話,族人的耳朵早就聽出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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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又痛心疾首道:“吾水東宋氏實爲漢人,族譜可追及唐初。此數百年間,終日與蠻夷爲伍,竟自甘墮落,以蠻夷自居。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先祖?”
小姑娘還是不說話,她早就有經驗了。旁人越是辯駁,這位族兄就越起勁,無人理睬反而更好打發。
那人喋喋不休,又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但終歸還是消停了,憤然震袖而去,一路朗誦着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漢家詩歌。
(PS:質疑宋靈兒溫柔賢淑、善解人意的老鐵,可以去看看角色欄裡,主角和沈師爺的人格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