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關新跨馬,春色正朦朧。瓊靄分天末,巖花落鏡中。披雲憐謝客,載酒憶山公。試就溫泉浴,仙源咫尺通。”
乍看這首詩,很難相信是個流放塞外之人所寫。
這個時空,顧存仁估計沒機會作此詩了。
歷史上,他初授餘姚知縣,因政績而選爲禮科給事中,然後上疏觸怒嘉靖而遭流放。剛到塞外,冰天雪地,他吃了廷杖的腰背還露着白骨。然後學着自己生火煮飯,學會牧馬和耕田,流放三十年終於熬死嘉靖。復官回朝後累升太僕寺卿,上疏請求改革馬政,奏疏條條切中時弊,可惜當時被束之高閣,直至張居正改革才被翻出來。
張居正的改革內容,很多都是嘉靖、隆慶兩朝就已提出,但因爲政局動盪很難真正施行。
如今的顧存仁,應該不會被流放,但他在餘姚也頗爲煩惱。
“父親,王相欲革弊政,孩兒既爲餘姚令,當在餘姚清田改革。”顧存仁對父親顧啓明說。
顧啓明訓誡道:“在餘姚清田,確實困難重重。但不管有多難,亦當傾力爲之,不負王相之恩也!”
很有意思,顧存仁在餘姚當知縣,而他父親偏偏是餘姚最大的海商。
這並不違反異地爲官原則,因爲顧氏的戶籍在南直隸。他爹從小就在海上漂泊,說白了以前是海盜兼海商,賺下鉅額身家在餘姚歸隱田園。
明代有位名臣叫歸有光,寫過一篇文章叫《顧隱君傳》,顧隱君便是顧存仁父親的別號。
當時嘉靖禁海,顧啓明金盆洗手,隱居餘姚自號“隱君”。他從不主動跟官府來往,修橋鋪路賑濟鄉里,平時閉門讀書不問世事,官府卻經常悄悄向他打聽倭寇消息。
而這一個時空,顧啓明早就轉爲正規海商,也用不着什麼歸隱了,只在餘姚遙控指揮船隊。
別看顧存仁只是個小小知縣,但他爹在南洋直接佔了一島,過繼給四叔的親兄弟已在南洋當島主。
顧存仁問道:“餘姚多望族,難以下手啊。孩兒欲從王家開始清田,可乎?”
“應當先拜見陽明公。”顧啓明提醒道。
“自該如此。”顧存仁點頭。
顧啓明很有意思,幼時家貧,卻讀過幾年村塾。十多歲冒險出海,在海盜船上當水手,靠着聰明有義氣迅速得到重用,十年時間就掙下兩條海船的家業,選擇以餘姚作爲走私基地。
這貨先是做海盜,接着做正規海商,竟沒把四書五經忘掉,反而通過刻苦自學,能跟餘姚的大儒們談笑風生。
當下,顧啓明派家僕送拜帖,以私人身份帶兒子去見王陽明。
約定日期,幾天之後,父子倆出城前往紹興府城。
王陽明的宅子不在餘姚,而在紹興府城之內,屬於山陰縣管轄。他降生並長大的餘姚舊居,即幾百年後的王陽明故居,其實是父親王華分家時租來的。
王華考上狀元之後數年,便把王陽明接去北京,那宅子便轉租給錢家。於是在這個宅子裡,又誕生了王陽明的弟子、《王陽明年譜》的主編、心學大儒錢德洪。
此時此刻,王陽明正在跟沈復璁喝茶。
兩人都已經致仕退休了,王陽明以東閣大學士(榮譽職務)的身份退休,因此府邸門楣寫着“大學士第”。
沈復璁官至夔州知府,沾了學生王淵的光,退休時特進湖廣左參政,讓他有了夢寐以求的從三品官身。
王陽明的身體不是很好,大部分時間在家休養,偶爾去學生辦的書院授課講學。
沈復璁則瀟灑得很,喝酒聽曲,文會宴飲,老年生活清閒愜意。
“聽說,淵哥兒把衍聖公給換了,他可真是大手筆!”沈復璁的語氣頗爲自豪。
遙想當年,他四十歲了還是雜官,更被流放那雲南偏僻之地。誰知時來運轉,在半路被一個貴州娃娃劫走,這娃娃竟高中狀元,現在甚至做首輔把衍聖公換掉。
一切都似在做夢。
或者說,沈復璁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能夠當上知府,還能以參政的職位退休,他的夢想只是知縣、知州而已。
沈復璁喝酒,王陽明喝茶。
端起茶茗,王陽明笑道:“若虛自小便有主見,清田只是第一步,恐怕很快就要力行改革了。”
沈復璁問:“王家要不要清田?”
王陽明說:“恐怕清田之人,今年之內便會過來。此子向來無君無父,我這個老師該當給他祭旗。整個浙江,先清理王家田畝,纔好對其他大族下手。”
王家可不只有王陽明,僅是王陽明的族叔便有數十個,王陽明的親族兄弟多達數百人!
姚江秘圖山王氏,傳到王陽明這裡,已經是第七十三代。
被奪爵的孔聞韶,才只孔子第六十一世孫呢。
作爲地方大族,作爲王淵之師,清田時必須拿王陽明家族開刀,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沈復璁笑道:“哈哈,我就沒那麼麻煩,就那幾百畝地而已,還是淵哥兒託人給銀子買來的。”
王淵知道沈復璁是什麼貨色,害怕自己的老師貪污受賄,因此早早寫信說明情況,而且每年都送銀子過去,只求沈復璁別貪污得太過分。
沈復璁流放之後,妾室跑得一個不剩,還順便捲走家產,只留正妻辛苦撫養子女。
現在,沈復璁有一妻一妾、四子六女,孫子孫女共計九人。
可惜四個兒子全是秀才,連舉人都考不上,只怪紹興府科舉競爭太激烈,他都想移籍到貴州讓子孫應考。
孫輩還行,長孫沈毅求學於王陽明,十四歲就在餘姚考取秀才功名。
“老爺,顧氏父子來了。”
負責通傳之人,是王祥的兒子。
王陽明當年帶了三個家僕去貴州,王祥年幼多病,被王淵等師兄弟們特別照顧。那個曾被呼爲“祥兒”的少年,如今已是王陽明的管家,連長子都已經十多歲了。
顧啓明帶着兒子進來,見沈復璁也在,連忙抱拳見禮:“拜見陽明先生,拜見長龍先生。”
沈復璁擔任夔州知府時,曾患病在長龍山休養,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叫“長龍居士”。
互相見禮之後,王陽明說:“隱君先生請坐。”
顧啓明連忙說:“陽明先生當面,在下不敢稱先生。”
餘姚知縣顧存仁正襟危坐,眼前兩人都是王淵的老師,還有一個是自己的父親,此時此地根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
一番閒聊,談及清田,王陽明主動把話說開:“顧先生攜子來訪,吾已猜到來意。顧知縣且勿着急,朝廷估計就快派人來了,到時候王家自會傾力配合。若有人不配合,也別顧及我的面子,一切依照《大明律》處置。”
(發現一個很糟糕的事情,這年該舉行會試,唐順之三人已經不是應屆進士。既然寫錯了,又不好插入會試情節,那就把會試推遲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