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王淵收到緹騎急遞,讓他和王陽明火速前往九江接駕。
王陽明頓時吃驚不已,問那緹騎:“陛下難道沒有收到報捷文書嗎?”
“回稟陽明公,陛下已獲捷報,只率三千輕騎南幸。”緹騎對王陽明非常客氣,只因錦衣衛都指揮使李應是王陽明的學生。
王陽明瞬間無語。
王淵鄭重說道:“先生,我去九江籌備迎駕,你留在南昌收拾首尾。切記,不可離開南昌!”
“爲何?”王陽明沒聽明白。
王淵解釋說:“陛下既然南來,隨行必有江彬、許泰。此二人貪婪無比,又跟寧王沒有牽扯,他們怎麼可能放過南昌?”
王陽明先是沉默,隨即說道:“還是若虛想得周全。”
爲啥江彬、許泰不會放過南昌?
因爲銀子啊!
他們都不需要親自過來,只要跟皇帝討一個差事,便能派人至南昌搜查寧王餘黨。
不給銀子的就是餘黨,給足了銀子便是良民,到時候南昌城內百姓不知有多少家破人亡。
歷史上,王陽明被江彬、許泰、張忠輪番坑害,只因他既不配合皇帝,也不讓這些人藉機斂財。
當時,王陽明的報捷文書,直接被江彬扣下不發,隨軍官員都不知道寧王之亂已平。但朱厚照又得有合適的理由親征,於是讓王陽明悄悄放掉寧王,這種扯淡事並非腦子進水,而是皇帝不願意回京。
江彬先派來錦衣衛,私下跟王陽明商量,只要王陽明配合,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但王陽明裝作聽不懂,只給錦衣衛五兩金子作孝敬錢。這是王陽明故意的,折算成銀子也就幾十兩,錦衣衛嫌少不肯收,並因此對王陽明懷恨在心。
第二天,那錦衣衛回去覆命,王陽明親自送行,拉着錦衣衛的手說:“我以前下過錦衣衛大獄,跟貴衙門諸多官員都打過交道,你是我見過第一個輕財重義的錦衣衛。昨天給你的金子只是禮尚往來,想不到這點錢你都不收,簡直讓我羞愧得要死。我沒有別的長處,只會作點詩詞文章,他日必定歌頌君之德行,讓天下人都來尊敬膜拜。”
錦衣衛錯愕不已,又有些感動和受寵若驚,還提醒王陽明一定要小心行事。
錦衣衛一走,王陽明立即押送寧王上路,而且故意跟皇帝的南下路線錯開。半路上遇到兩個太監阻攔,這兩個太監不要臉也不要名,王陽明便找出關於二人的賄賂賬冊,一番恐嚇之後當場燒掉。
兩個太監又驚又怕又感激,立即灰溜溜離開,也提醒王陽明好自爲之。
第三撥來人又是太監,而且沒有收過寧王賄賂。王陽明指着押送寧王的囚車說:“只要你在文書上簽字,我立即把寧王放走。”
太監哪敢簽字?
真出了問題他得兜着,於是也被王陽明嚇跑。
江彬、許泰、張忠憤怒異常,便構陷王陽明結交寧王,還借了一千精兵給寧王造反。
半路上,王陽明又遇到已經致仕的楊一清,楊一清讓王陽明火速回南昌,因爲許泰和張忠已經過去斂財了。
王陽明本來想去南京見皇帝,親自辯駁洗去自身謀反污點。聽說南昌百姓有難,立即趕回南昌,只幾天功夫南昌就已遭殃,他直接跟許泰、張忠硬剛,總算沒讓百姓繼續受苦。
如此,王陽明等於把皇帝身邊近臣,全都得罪了一個遍。
再加上楊廷和與王瓊的政爭,他把楊廷和也得罪死了,哪能落得什麼好處?
江彬等人構陷王陽明參與謀反,直接被記錄進《明武宗實錄》。同時被記載的,還有王陽明縱兵屠殺南昌百姓,其實那是許泰、張忠爲了斂財而造的殺孽。
王陽明現在更加幸運,他有個好學生叫王淵。
王淵特地叮囑報捷之人,如果皇帝已經出京,一定要當衆大喊“江西大捷,寧王已被生俘”,不給皇帝留下任何親征餘地。
既然百官都知道寧王敗了,那朱厚照就沒必要再把寧王放跑,從而化解了王陽明與皇帝的直接矛盾。
可皇帝還是選擇南下,而且還讓王淵、王陽明去九江接駕。
王淵用腳後跟思考都知道,這肯定是江彬慫恿的。把王淵、王陽明二人調離南昌,江彬就能派人來清查餘黨,整個南昌城至少能搜刮上百萬兩銀子!
九月底。
皇帝御駕來到九江,王淵帶着妻兒出城迎接。
朱厚照還沒離開水驛碼頭,就當衆斥責道:“二郎,你爲何不等一等?害我白跑一趟!”
王淵沒跟皇帝正鋒相對,也不講什麼大道理,只是叫屈道:“臣冤枉啊。臣本來想把寧王堵在贛江之上,好讓陛下親自前來征討,誰料得到寧王那般不頂用!他當時還有六七萬兵馬,按常理而言,至少能堅持兩三個月。可臣與老師只帶些鄉勇對峙,寧王的數萬大軍就直接崩潰了。不是臣不等陛下,而是寧王不等陛下啊!”
朱厚照被說得啞口無言,愣了半天終於問道:“寧王是怎麼敗的?快從實說來,我就不信他真那麼窩囊!”
王淵說道:“真是如此。當時鄉勇義兵剛剛接近,寧王的兵更多、船更多、炮也更多,但還沒開打就瞬間潰散。好幾千人跳江而走,引起叛軍大潰敗,便是寧王的水師大將都跑了。臣還能怎麼辦?讓那些叛軍潰兵游回船上繼續打嗎?”
這話逗得朱厚照發笑,估計他也感覺很滑稽。皇帝心中的怒火,便如此消解大半,當即罵道:“寧王這個混蛋,不練好打仗本事也敢造反,簡直就是在敷衍糊弄朕!早知道,我就提前給他恢復衛隊,讓他好好訓練一番。”
王淵湊趣說:“陛下以九五之尊,亦能研習兵法、熟知兵事。可天下哪位藩王有陛下的毅力和才智?寧王覺得陛下昏聵荒唐,卻不知陛下用兵如神,他自己纔是真的昏聵無知!”
“二郎此言,深得我心。”朱厚照開心大笑。
王淵又趁機介紹:“陛下,這是犬子王策。”
王策早就演練過了,立即單膝跪地叩拜:“小子王策,拜見聖天子!”
朱厚照見王策揹着一把短弓,稀奇問道:“你多大了,竟也能開弓射箭?”
王策回答:“是阿媽和師父教我的。”
王淵解釋道:“策兒的師父,也是臣的武藝老師。其名袁剛,乃袁達之父,現爲貴州宋氏土兵將領。”
朱厚照也認識袁達,畢竟一起在山谷打過仗。他頷首笑道:“能教出二郎和袁達,想必這個袁剛武藝超羣,可令他到豹房聽差。”
王淵並不同意這件事,袁剛現在是宋氏諸將之首,在貴州多麼快活自在,進入豹房反而會被埋沒。而且,袁剛不會巴結逢迎,在豹房恐難有出頭之日,一輩子只能當個御前護衛而已。
王淵知道怎麼轉移皇帝注意力,笑着說:“袁師祖上,其實還跟太祖打過交道呢。”
朱厚照果然來了興趣,問道:“哦,他祖上是哪位名將?”
王淵笑着說:“袁師祖上姓趙,名喚‘雙刀趙’。”
朱厚照驚問:“可是趙普勝?”
“正是。”王淵微笑回答。
朱厚照感嘆道:“難怪二郎驍勇無雙,學的竟是趙家武藝!”
元末年間,趙普勝率軍攻打池州,徐達帶着俞通海、趙德勝、俞廷玉救援。先是俞通海被趙普勝水戰殺敗,接着趙德勝被趙普勝馬戰殺敗,徐達親自加入戰團也戰敗。於是,徐達只能帶兵離開池州,任由趙普勝攻佔城池、殺死守將。
如此猛將,朱元璋使用離間計,成功讓陳友諒猜疑,一說將趙普勝謀殺,一說將趙普勝逼得隱姓埋名。
當然,陳友諒也不過順勢而爲,因爲趙普勝是兵頭子,有潛在的背叛風險,殺了正好兼併其部衆。
這種事情朱元璋也幹過,比如郭子興的部將邵榮,幾乎就是趙普勝的翻版。郭天敘死後,邵榮非常聽話,從來不違抗軍令,可朱元璋就是猜忌他。因爲朱元璋和邵榮,以前是平起平坐的,邵榮名義上聽命於朱元璋,其部隊卻屬於半獨立狀態。
最後,邵榮還是被朱元璋弄死了,留下疑點重重的“謀反”案。著史時還得踩一腳,把邵榮立下的戰功,安到徐達和李文忠頭上。作爲多場戰役的主帥,在史書裡卻被淡化爲邵某。
不是你反不反的問題,而是你有造反的能力,那麼我就必須將你除去。陳友諒對趙普勝這樣,朱元璋對邵榮也這樣,王淵不想哪天自己也功高震主。
因此,袁剛絕對不能再去豹房,因爲已經有個李三郎進錦衣衛了。
朱厚照看着王淵身後不遠處的袁達,招手說道:“袁二過來!”
“參見陛下!”
袁達單膝下跪行軍禮,他雖然沒有任何職務,卻在京城武學讀書,相當於中央軍事學院的預備軍官。
朱厚照笑問:“你是趙普勝的後人?”
袁達說道:“正是!”
朱厚照感慨道:“雙刀趙當年對陳友諒忠心耿耿,卻還是被陳友諒所害。若陳友諒能夠重用趙普勝,太祖皇帝掃平天下,恐怕還得多花些功夫,孰勝孰敗也未可知。”
王淵突然說:“陛下,臣不敢苟同,太祖是必然坐江山的。”
朱厚照笑問:“你是想說,太祖乃天命所歸?”
妄言搖頭道:“臣今年只二十多歲,未到知天命之年,不敢妄言天命,只知人心向背。但元末之時,各路義軍蜂起,苦心經營屯田的卻只太祖一人。如陳友諒,地廣人多,卻不事生產,強徵民夫和糧草,其轄地早已外強中乾;如張士誠,佔盡海利,坐擁鹽稅,錢財多得數不勝數。同樣不事生產,導致銀子用不完,軍糧卻不夠吃,拿着銀子都買不到糧食。太祖屯田養兵,百姓得以喘息,自然人心歸附。太祖可以敗一次、兩次,甚至十次、二十次。只要不傷及根本,都可重整旗鼓。而陳友諒、張士誠之輩,只須多敗幾次,便人心離散,甚至無糧可徵。”
朱厚照點頭說:“你講得也有道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太祖屯田有大好處。”
王淵趁機說:“因此,太祖能坐天下,不唯用兵如神,更是內政爲先。”
“你在勸我不要窮兵黷武?”朱厚照瞪了王淵一眼,也沒有斥責,而是對袁達說,“今後,你就改名叫趙達吧,切莫辱了祖宗威名。”
袁達感激道:“臣謝恩!”
朱厚照突然彎腰,將王策抱起說:“走吧,進城再說。朕要親自去會會寧王,質問他爲何不練好本事再造反,害得朕這個大將軍出師無功。實在是大大的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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