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傍晚的時候,公主府裡突然忙碌起來,進進出出的侍女正在空置了數個月之久的偏殿裡精心打掃佈置着,盛開的鮮花裝點着華麗的寢室,空氣裡瀰漫着薰香的味道,妖嬈繚繞……

“誰讓你回來的?”一聲不大不小的怒斥,在錯落繁茂的花架下傳來,與美麗景緻不符的氣氛。

“我不想待在那裡了,整天看着那幫老頭子在眼前晃來晃去,還要注意一大堆禮儀,累死我了。”娜婭撅着嘴,一張因爲長途旅行而顯得疲憊的臉上,帶着同樣盛氣凌人的怒氣。

閉了閉眼,無奈的嘆息,對於這位從小就在父母身邊嬌慣着長大的小妹妹,烏蓮達除了氣惱,竟然也拿不出別的辦法。

“姐姐,你不想我嗎?讓我回來陪着你和父王多好,我不想待在孟菲斯了。”娜婭走到烏蓮達身邊坐下,拉着她的袖子,甜甜的笑着,這招通常都很管用。

睨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見過父王了嗎?”

“還沒有。”

“明早進宮去看看吧,父王一直唸叨着你。”

揚起一個勝利的微笑,娜婭摟上烏蓮達的脖子,靠在她的肩上搖晃着撒嬌道:“好,你和我一起去。”

“嗯。”

“娜婭公主,房間已經整理好了。”侍女輕聲稟報。

“好。”笑着揉了揉肩膀,娜婭起身看着烏蓮達說道:“真累人,終於可以在自己的牀上好好睡一覺了。”

寵溺的笑了笑,替她拍拍裙襬的摺皺。“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去見父王。”

“知道了。”娜婭行禮,在烏蓮達微笑的目光中走向長廊,全然不知道艾希雅此刻正在這裡的事情。

直到娜婭走遠,烏蓮達臉上的笑瞬間收起,招手,一個侍女走過來。

“索伊茲回來沒有?”

“索伊茲大人還沒有回來。”侍女小心謹慎的應道,在看見烏蓮達閉上眼揮手後,安靜的退下。

手裡把玩着今早進宮時父王賞賜的來自波斯的寶石項鍊,娜婭邊走邊對着陽光欣賞着五彩寶石反射出的璀璨光芒,烏蓮達沒有與她一同回來,她留在皇宮和父王商量國事,看他們有些緊張凝重的神情,娜婭隱隱感覺到動盪在清爽秋天裡的不安。

從埃及回來的路上到達巴比倫城時,看見比平時多出幾倍的軍隊在城內外駐紮着,問了才知道,烏蓮達與蒙西斯特聯盟的軍隊已經開始進攻亞述了。

有些驚訝,他們的速度竟然這麼快,本以爲長途跋涉那麼遠的路程後,蒙西斯特會先休息調整部隊,然後在精力充沛的時候在選擇開戰,沒想到一場突襲竟然只是在他們到達底格里斯河畔幾個沙漏時後。

一路聽到談論最多的事情,無疑就是巴比倫進攻亞述城失敗的事情。可想而之,烏蓮達爲此該有多麼生氣。

她這個皇姐啊……從小到大要強好勝,那些本應該堂而皇之站在議事大殿裡執掌國事的兄弟們,卻因爲她的強橫過人的能力,而顯得多少有些畏首畏尾的。

父王病重後,更將全部的國事交由烏蓮達管理,在這個國家裡,她幾乎已經無所不能,只缺一個名份。

一個頭頂王冠,發號使令的名份。

只怪父王思想保守,就算烏蓮如何優秀,他仍然覺得女孩子就應該等着嫁人,也許以後可以與她的丈夫一同治理天下,但是一個女人要想登上王位,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也許,正是因爲父王的想法,烏蓮達的性格在這些年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前的溫柔隱忍漸漸被陰冷乖舛的行爲取代,在那些大臣們怯讓畏縮甚至是讒媚巴結的簇擁下,烏蓮達已經逐漸掌握了整個巴比倫的權利中心。

“醫官這邊請。”侍女領着從皇宮裡請來的醫官從娜婭身邊經過,看見站在花園邊的娜婭,侍女停下腳步,與醫官一同行禮。

“娜婭公主。”

“誰生病了?還要請倫布大人特意跑一趟?”看着醫官,娜婭笑眯眯的說。倫布是爲父王看病的主治醫官,瞧他急匆匆的樣子,這府裡除了烏蓮達與自己,還有誰值得他這麼着急前來探望的。

“臣是來爲艾希雅大人察看傷情的。”

驚,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皺眉問道:“你說誰?”

“艾希雅大人。”布倫望着一臉震驚的娜婭,小聲重複了一遍。

眼睛裡的震驚,比手中寶石項鍊的光芒更加駭人,娜婭陷入了沉默。

半晌,看着布倫,強忍下心裡的一堆疑問和震撼,勉強的笑道:“我與大人一起去吧,請。”側身擡手。

布倫趕緊躬身,伸手作出請的姿勢,跟在娜婭身後一同向後殿走去。

她……竟然在巴比倫,怎麼回事?她不是被辛莫藍伽帶回亞述去了嗎?怎麼會出現在巴比倫的宮中……

帶着無數的疑問,穿過幾道精巧的拱門,一座掩映在綠藤藍水間的小樓出現在眼前,那是公主府裡深處的一座獨立小院,與外界僅靠一條曲折幽深的迴廊連接,極大的隱秘性是這座小院的特點。

烏蓮達竟然把艾希雅關在這裡,爲什麼?

斑駁的陽光在地面輕輕搖晃,陣陣花香浮在空氣裡,隱約間還有一縷其他的香味,淡淡的,有些熟悉。

“艾希雅大人,醫官來給你看傷了。”侍女站在門邊輕聲說,門是開着的,靜靜流淌着溫暖的風,柔和的光線輕舔着精緻花紋的純白色門框流瀉進屋,灑下一片起伏的幻覺。

房間很安靜,似乎裡面沒有人。娜婭繞過恭立在門邊的醫官邁進屋,環顧着整潔到不染絲塵的房間,視線落在窗前時,猛然一怔。

無法言語艾希雅給人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憔悴,陌生,遙遠,宛若她只是陽光投射在地面上的一個影子,隨時會因爲一陣風而消散不見。

才短短几個月沒見,她竟然單薄孱弱成這個樣子,彷彿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冰冷的氣息纏裹在那幅形銷骨立的身體上,沉默的毫無光彩的如同一顆正在隕落的星星,在如此和煦明媚的微風中,只是一個瞬間便可消散在陽光下的孤單幻覺。

吃驚,亦有許多疑問,只到艾希雅經由侍女輕喚回頭的瞬間,娜婭在她漠然的眸子裡看見了一絲輕顫的光芒,隱隱的墨色斑斕瞬息之間又湮滅在一片黯淡的海洋裡。

“大神官,沒想到您在這裡。”

微微一笑,頷首,蒼白的臉色籠罩在窗邊的陽光中,透明的精緻,額前髮絲下若隱若現纏着一圈白布,想必布倫就是爲了這個而來的。

“好久不見了,娜婭公主,您已經從孟菲斯回來了。”

邁步走到離艾希雅幾步的距離前停下,點頭,有些猶豫,繼而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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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起嘴角,走到桌前坐下,看了一眼娜婭身後的布倫,醫官立刻上前將藥箱放下,開始準備爲艾希雅換藥。

“說起來,話就長了。”任由布倫取下纏在額前的布條,當一圈一圈白色的亞麻布落在地上時,額角的一道仍然沒有癒合的疤痕引起了娜婭的注意。

“大神官----”

“叫我艾希雅吧,我早就不是什麼大神官了。”她突然開口,娜婭微微一愣。

“好吧,艾希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被辛莫藍伽擄去亞述了嗎,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隔着一張桌子坐下,娜婭將視線從傷口移到艾希雅那張蒼白的幾乎沒有絲毫血色的臉上,疑問的目光緊緊的盯着她不慍不火的臉龐。

笑了笑,額頭的傷口隱隱痛着,布倫手腳利落的爲她更換好新藥,然後重新包紮好。“艾希雅大人,請好好休息,傷口恢復的很好,過幾天就沒事了。”

“謝謝,麻煩你每天跑一趟。”

“這是小人應該做的,請大人休息,小人先告退了。”

“好。”

“公主殿下,臣先退下了。”側身對娜婭躬了躬身。

“來人,送布倫大人。”娜婭輕聲說。

望着布倫的身影消失在門邊,娜婭重新看向艾希雅,她正望着門邊出神,虛浮的眼神,寂寞的表情。

片刻,在娜婭幾乎壓抑不住在這片過於安靜的沉默中開口說話時,艾希雅的聲音淡淡的傳來。

“烏蓮達出於某種原因從尼尼微把我‘偷’了過來。”她淡雅的笑着,眼神漠然的注視着娜婭,在娜婭皺眉的瞬間,脣邊的笑擴大到眼角,微彎的弧度裡她的眼睛仍然冰冷。

思忖着艾希雅話裡的意思,沉吟半晌,娜婭沉下臉,說道:“什麼原因?爲了把你交給蒙西斯特嗎,他已經在尼尼微城外了,她應該送你去他那裡纔對,幹嘛還把你留在這裡?”

搖頭,瞥了一眼隨侍在身邊的幾個侍女,艾希雅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入了娜婭的眼中。

“你們都下去吧。”娜婭冷冷的開口。

“是。”侍女們依次退出了房間,輕輕將門帶上。

“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了。”

視線落在窗臺上那幾株青翠的植物上,片刻,艾希雅輕聲嘆息。

“烏蓮達並沒有打算將我交給蒙西斯特,她留下我是因爲……”停下,儘量找一個聽起來合適的字眼形容現在自己的處境,想了想,她接着說:“因爲,她自己的原因。”

挑了挑眉,似乎在艾希雅略帶修飾的言詞中,娜婭明白了一些端倪。

烏蓮達的喜好,是巴比倫公開的秘密,雖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無人提及,但是幾乎人人都知道她對女色的喜好。既然連巴比倫王都對自己女兒這種奇特的喜好不置一詞的默認了,試想還會有誰去評論一個當朝掌權公主的私生活。

艾希雅從娜婭臉上霍然開朗的表情,讀出了某種訊息,低頭看着自己的裙角,沉默。

“你打算怎麼辦?”

一怔,隨即擡頭一笑,有些悲傷,更多則是無奈。“我能怎麼辦,這裡是巴比倫,我只是她的人質。我唯一擔心的是外面的形勢,蒙西斯特與亞述的戰爭,勝負不定。一旦讓蒙西斯特知道我在烏蓮達的手裡,那巴比倫與埃及的聯盟將會瞬間瓦解,你能想像,到時會是怎樣一種混亂的局面嗎?”

輕輕點頭,掃了一眼艾希雅因爲焦慮而蹙起的眉,不語。

兩人陷入沉默,各有心思,卻同樣顯露出不安焦慮的神情。

不期然間,艾希雅突然開口,“娜婭公主,你覺得,我能說服烏蓮達嗎?”說這話時,她起身向窗邊走去,擡手輕輕捻着窗臺上碧綠的闊葉,神情黯然。

怔,眼神輕閃。

側目,笑,悽然。“很難,對不對?”

喉嚨緊了緊,娜婭點頭。

耀眼的陽光折射在艾希雅一泓墨色般幽暗的眸底,靜靜的閃爍着點點碎金,彷彿瞬間投進了娜婭的心底,她一滯,突然覺得這樣的目光似乎能看透人的靈魂。

一陣風,悄然吹進房間,撩着一室沉香四溢,安靜的侵襲。

“你該走了,娜婭公主,我想烏蓮達不希望看見你待在我這裡。”她笑,淡淡的在風中。

猶豫着起身,邁步到門邊,手搭在門把上時,忽爾頓住,看了一眼窗邊微笑地撫摸着綠葉的艾希雅……

一道白色的身影靜立於窗前的陽光下,漂亮的無懈可擊,即便是一臉倦容,娜婭也不得不承認,艾希雅仍然當之無愧爲埃及第一美人。

“別試圖改變或是違背皇姐的想法,否則你會後悔的。”娜婭輕聲說,拉開門跨出房間,心裡開始爲這位與自己同齡的少女多出一份不該有的同情。

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就連風聲都微弱到無力,手裡的動作沒有停下,充滿着留戀的愛惜。

脣邊的笑凝固在一個溫度下,眼光模糊出一個身影……策馬奔馳的無所顧及,張揚的發,凝鍊的眼,沉澱着天空在暴風雨來臨前的色澤,忽然指尖一痛,愣。

一滴血色滲出,繼而緩慢的順着指縫流下。

原來,這麼溫柔的綠葉下也藏着能傷人的東西,輕慢的笑着。

擡頭,眺望天空,爲何天空會是……紅色的,宛如她指尖上的色澤,鮮豔猙獰。

而她心底那不斷飽漲的思念,幾乎已經毫不留情的將她生生的撕碎……淚,無聲無息滑落的瞬間,艾希雅悽然的仰起臉,緩緩的任由灑落在臉上的陽光凝凝固着閃爍着寒光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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