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亞被轉入重症病房監看了,甄心來到原病房收拾東西,阿肯背對着她,不敢回頭也不願意回頭。
“病人腦部的黑色區域已經在以爆發式擴張,如果不進行手術,我們能想到的最惡劣的結果就是他會徹底失去理智。林楓的幻想症相較其他病人有着極大的差異和嚴重程度,經院方討論認爲,病人以及家屬有極大的可能性隱瞞事實,我們希望你們能儘快提供新的資料。”醫生對甄心說道。
甄心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們會盡力的。”
阿肯目眺着原處一動不動,一方面他不想和甄心再有交流,另一方面他是真的看出神了。
今天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大自然也顯現出了新鮮的活力。在蔚藍的天空裡,到處漂浮着奇形怪狀的雲朵,草地上蔓生着顏色純淨的說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一切都彷彿是獨立的事物,一切又呼吸着緊緊相連的同一片天空。
也許是顧忌阿肯,也許是焦慮洛亞,又也許是有秘密不知道該不該說,甄心的動作極其緩慢,慢到連收拾一個水瓶都猶如打仗一樣漫長。
阿肯保持佯裝睡覺的側臥姿勢良久,反倒真的睡着了。
“這個男人是誰?”一個穿着素色襯衫的中年男人像馴獸師一樣審問,他的鼻子有顆痣,除此之外沒有一點能讓人耳目一新的特徵。
“一個客戶。”伊伊冷漠地說道,一邊奪過手機。
“客戶?騷娘們,什麼項目可以工作到海灘上去?工裝是比基尼嗎?哈哈哈,可笑之極。”男人用手指頂住伊伊精緻的下巴,用挑逗的神色看着她。
“旅遊項目。”伊伊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漠。
“我警告你,別以爲我看不出來那狗仔和你什麼關係。再讓看到他一次,頭我都擰斷。”說着,男人比劃出拳頭作勢要揍伊伊。他又突然放下了拳頭,撫摸着伊伊的胸部,把臉湊上去,諂媚地說道:“你這麼美我怎麼捨得呢?小寶貝。”
伊伊的臉色顯得十分厭惡,她推開他的手,輕蔑地說道:“揍他?撒泡尿看看自己,拿什麼揍人家?”
“你什麼意思?老子當年……”
“你當年也就是個礦產小老闆,別老是覺得自己多厲害了,真夠鼠目寸光的。”伊伊沒等對方說完就插話道,“這個客戶非常重要,有空添亂不如去找個工作,娘都賣了,接下來準備賣老婆孩子了吧?”
阿肯心裡一驚:什麼叫娘都被賣了?
男人聽到這話上來就是一個響亮的打耳光,頭髮直挺挺地樹起,面部爆紅,像一隻瘋了的獅子,他粗暴地罵道:“騷娘們!這話再說一次老子牙都給你打爛!你跟貼着金子的大便有什麼區別,哪邊有錢貼哪邊。我當初有錢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橫?啊!”
伊伊的眼淚刷啦啦地留下來,她氣得發抖,尖着嗓子用更大的分貝回擊道:“你當初有錢的時候我怎麼沒這麼橫?那你最初沒錢的時候也沒這麼橫!老孃是有多麼天真才放着大公子不要傻乎乎地跟了你!”
他們兩人像狂風暴雨般激烈地爭吵,兩人的眼珠子都滾來滾去,彷彿被雷擊中似的急於發現體內的雷電。
阿肯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看着房內天差地別的陳設:缺了角的座椅上是伊伊的最新迪奧包包,沒有枕套的枕頭和發黴的被子上面覆着一件上好的裘皮大衣,掙了線的毛拖和做工精細的靴子一起擺在生鏽的鞋架子上。這些場景都讓他想起
當年和麗芳呆在鐵皮出租屋的場景:剛剛打拼的日子阿肯身無分文,藉着麗芳從孃家借來的個把萬塊在郊區租了一個鐵皮房子,裡面除了牀和竈臺以外,連廁所都要去公廁上。他和麗芳在一個生產車間,每天工作時間都被壓榨,工作量都被黑心老闆無止境地增加,而薪水卻只夠溫飽。即便這樣麗芳還是死心塌地地陪着阿肯,她甚至會去擺地攤賣菜,千里迢迢去到水廠就爲了買條便宜了一兩塊的魚,回到家裡又把阿肯像皇上一樣伺候着。那時候,全世界除了麗芳沒人相信阿肯會有大的作爲。天道有輪迴,明年到我家。阿肯在一次賭博中得勝嚐了甜頭,就開始了一邊工作一邊賭博的生活。說來他的運氣也是十足的好,一路順暢地連連得勝;有了點小錢的阿肯又陰差陽錯地開始投資房地產和旅遊業,結果賺了個盆滿鉢載。但是他漸漸開始嫌棄麗芳了,他身邊的朋友大多是富二代富三代,老婆和女友個個美若天仙,這讓阿肯越來越覺得麗芳拿不出手。他越來越不願意和麗芳同時出現,但是又還貪戀麗芳的善良。起初他到處胡扯謊稱麗芳是個死心塌地愛着自己的人間尤物,後來他覺得不過癮,便開始拈花惹草,把美女們的長相移接到麗芳身上。這個行爲越來越嚴重,從向別人荒唐地誇耀長着美女面龐的麗芳,到最後把自己都騙了,盯着別人的臉享用麗芳的心。
阿肯站在兩人的身後長久地凝望着,悵然若失地走出了房門。外面颳着大風,窗外被颳得嘩嘩作響,就在阿肯面前茶几上的一張紙被吹落。
阿肯望見那張紙,便走去彎腰撿起。這時,驟然又吹來一陣風,阿肯的心也一陣**。
那是一張合同:
今有甲方向乙方收款二十萬元用於處理個人糾紛……
甲方 林志強 乙方 羅善梅
阿肯想到了伊伊說的那句“娘都賣了”,心情像窗外小小怒嘯的疾風,感到極度驚恐。
“是你?“麗芳響亮的驚訝聲吵醒了阿肯,“你不是伊伊嗎?”
甄心看見麗芳,嚇得手忙腳亂,她快速地戴上帽子,沒來得及把被子和枕頭收起來就直奔出去,像被獵人射中的驚慌失措地逃命的小鹿。
麗芳轉向阿肯,重複剛剛的問題:“那是伊伊嗎?”
阿肯默不作聲,望了望不見人影的門口,四肢僵硬不動。
“我問你話呢?那是伊伊嗎?”
“你來做什麼?”阿肯沒有回答問題,這樁私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些什麼。
“小福今天去美國讀書了,她說天冷了,織了條圍巾讓我給你帶來。”
阿肯的心瞬間像融化似的甜蜜,他像接過聖旨一樣拿過那條圍巾,立馬就往脖子上圍。
“剛剛那是伊伊嗎?”麗芳又開始問。
相當長的時間裡,阿肯呆坐不動,目不轉睛地盯着圍巾看。突然,他挪開被子的一角讓麗芳坐下,點了點頭。
麗芳頓時感到渾身不自在,她站起身來又做了回去,想假裝不知道也不關心這回事。她感覺自己回到了五六年前,昏昏沉沉的夢裡,隱忍着沒有和伊伊有過任何正式的交鋒,卻輸掉了所有;她又覺得神志清晰,十幾年堅實的感情壁壘輸給了一張軟趴趴的相片。她覺得伊伊的出現、消失又出現像夢一樣朦朧卻又分明存在着。
“我們沒關係了,她是來照看她兒子的,就你上次看到的那個。”阿肯等了一小會兒,也許是一大會
兒,他屢次三番想說話,卻又擔心麗芳會再次崩潰。
“她兒子嗎?”麗芳的表情顯得不敢相信,但那表情不是不相信伊伊,而是在懷疑阿肯。
“我就一個孩子。”阿肯撤了撤脖子上暖融融的圍巾,笑了笑,“她兒子大學都畢業了,我們小福纔剛上大學,怎麼可能是我的。”
麗芳的表情沒有顯示出阿肯期待的豁然開朗,而是凝得更緊,充滿了無限的不信任。
“你這表情是?”阿肯被這表情惹得覺得渾身難受。
“我都知道了。都過去了,你坦白一點吧,今天是新的一年。”麗芳說這話,心裡卻像留在了另一件事情上。
“我要坦白什麼啊?我都這樣了還有什麼說不出來的?”儘管阿肯因爲鬼話連篇常常被猜忌,但是麗芳的不信任讓他格外難受。
麗芳望着阿肯,想看出那個似曾相識的洛亞和小福到底誰長得更像阿肯。他眼睛炯炯有神,鼻子高挺,皮膚黝黑;小福的眼睛像他的爸爸一樣深邃,皮膚黝黑,但是鼻子隨了麗芳肉嘟嘟軟塌塌的;洛亞長得極其帥氣,眼睛閃爍,鼻子高挺,皮膚雪白,恍若童話裡憂鬱的王子。他們都和阿肯長得相像,卻都和阿肯長得不像,她居然有些懷疑兩個都不是阿肯的孩子了。
“我見過照片了,那個男孩、伊伊、你還有你爺爺。”麗芳說這話的時候極力地回想着伊伊發來的那張照片,那張讓她認爲自己十幾年來一直是第三者的自殺照片。
“什麼照片?什麼我爺爺?”阿肯聽到這句話變得十分暴躁,他激動得幾乎要把牀震碎了。
麗芳被阿肯突如其來的大嚷嚇壞了,她下意識的站起來,遠離那張牀。元旦的天氣有些暖和,她定在不遠處,帶着蹊蹺的神色看着阿肯,等待他平復心情。
但是阿肯怎麼也安靜不下來了,他在牀上扭來扭去,一遍遍加大音量地問道:“什麼照片!什麼爺爺!什麼照片!”
麗芳思忖了一會兒,說道:“記得幾年前我想不開那次嗎?那天上午伊伊給我發來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你、伊伊、那個男孩和你爺爺的其樂融融的全家福。她告訴我她纔是你的結髮妻子,你拋下他們暗地裡和我結婚。”
阿肯的心情越來越激動了,他的瞳孔空前擴大,渾身顫慄,一陣頭暈。他明明白白地確定他的初戀就是麗芳,他的結髮妻子也是麗芳,但這一年雲裡霧裡的經歷又讓他開始不相信這一切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空蕩蕩的白色空間,裡面飄過無數的人影:駝背佝僂的爺爺、意氣風發的弟弟、天真可愛的羅雅雯、樸實無華的麗芳、家財萬貫的陳漢牛、稚氣快樂的小福,還有那些這一年裡失魂落魄走向他又離開他的過客。阿肯心裡害怕起來,他想走到窗邊跳下去確認這是一場夢,他又想也許睡一覺可以去到另一個夢,他又擔心他在這個世界裡越來越透明以至於讓所有人都看不清。
最後,阿肯喝了一口涼水,訥訥地問了一句:“照片什麼樣子?”
ωwш ¤тт κan ¤¢ 〇 麗芳開始詳細地敘述這張照片:“伊伊留着齊肩短髮,你穿着灰色西裝,那個男孩的眼神憔悴得有些異樣,你爺爺的表情有些呆滯,只有一隻手。我只記住了這幾個有些標誌性的特徵。”
阿肯怯生生地看着麗芳,像麗芳懷疑他那樣懷疑麗芳。突然,他猛地從牀上彈起來,兩眼充滿怒火,像冬日的狂風一樣衝去了重症看護病房。
病房裡空無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