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範澈今夜做下的這件事,性質可謂是惡劣到了極點,險險就壞了三條人命,但因爲還未殺人滅口就已經被撞破,所以若是放到有司去審理,真犯死罪估計還是判不下來的,也就是說即便判了雜犯死罪,一條性命應該能夠保住。然而,汪孚林丟給趙德銘和李燁的這個選擇,卻將他的意圖顯露無疑,範澈必須死!
至於汪孚林提到的張學顏交待的任務,這則是讓心中對今夜徒勞無功,耿耿於懷的趙德銘一下子愣住了。
而李曄根本就沒想這麼多。本就恨得想宰了範澈的他對汪孚林這個提議簡直是求之不得。趁着趙德銘那猶豫的瞬間,他嘿然一笑,驟然拔刀前衝,手起刀落,直接把範澈捅了個對穿。可憐範澈剛剛被汪孚林一頓拳打腳踢揍得昏迷不醒,此刻根本就連甦醒的功夫都沒有,直接一命嗚呼下了黃泉。
“李曄,你好大的膽子!”
趙德銘又驚又怒,可這時候人都死了,汪孚林含笑站在一邊,李曄手中提着帶血的鋼刀,身上散發着剛剛殺過人的陰寒煞氣,一下子把他之後的話全都噎在了喉嚨口。意識到自己的兩個心腹親隨以及李曄那兩個親兵都被苑馬寺卿洪濟遠給帶走了,而眼前的汪孚林還難說敵友,帶來的兩個人一個在巷口警戒,一個在牆頭望風,如果李曄因爲汪孚林那番話動起殺心,要說是範澈暴起突襲殺了自己,而後李曄才殺人,自己那才叫冤枉,他只覺得後背心發冷。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曄竟是隨手將手中那把染血鋼刀丟在了地上。隨即對着汪孚林抱了抱拳,這才轉身對着他深深一揖道:“守備大人,從前是卑職貪得無厭不懂事。一再得罪上官,還請大人有大量。寬宥那些冒犯之舉。卑職今後一定會對盡心竭力輔佐大人,守好這座撫順關。”
這還是那個軟硬兼施手段高明,他根本控制不住的那個把總李曄嗎?
趙德銘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可在最初的疑惑之後,他還是勉勉強強說道:“也罷,今天算你運氣,竟然遇到了汪公子這樣的人!”
碰到汪孚林這種做事情彷彿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傢伙。算他倒黴!
“我知道趙守備一定覺得很委屈,今天這事能夠消弭於無形,你畢竟是功臣,然則你能夠提早趕到,若不是因爲你一直暗中監視李千戶宅邸,怎能夠如此及時?這事若是張部院和李大帥真的查起來,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見趙德銘登時面色極其不自然,汪孚林就誠懇地說道,“趙守備在撫順關的年限不如李千戶,如今卻是主官。之前有些齟齬自然難免。然而若是能有建樹,立時三刻高升了上去,昔日那點小小矛盾豈不是微不足道?”
話說到這個份上。無論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趙德銘,還是殺了禍害少許出了一口氣的李曄,全都不由得心中一動。
莫非汪孚林所言張學顏交待的任務,可以給他們帶來高升的機會?
趙德銘捫心自問,如果能夠建立戰功高升上去,這個守備的位子讓給李曄也無所謂。而李曄也同樣怦然心動,如果趙德銘高升走人,撫順關落入他手中,這撫順馬市也就真正落入了他的管轄。從前那點恩怨還有必要計較嗎?
汪孚林看到剛剛那番話顯然正中靶心,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兩位知道。剛剛洪觀察氣急敗壞抱回去的是什麼東西?”
他顯然沒有吊胃口讓兩人猜猜看的意思,自己揭開了答案:“是遼東巡撫張部院給我的。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可用來進出馬市的敕書。”
這樣的東西放在山海關內那是分文不值,但若是放在山海關外的遼東,可以說是足夠女真人發動戰爭去強搶的東西,趙德銘和李曄又豈會不知道其中價值?張學顏竟然把如此重要的東西給了汪孚林,這所謂的任務看來確實是非同小可的!兩人不知不覺又放下了幾分對彼此的恨意,對視一眼後,李曄便極其謹慎地問道:“敢問汪公子,究竟張部院給了你什麼樣的任務?”
“招降女真人內附,有個六七百就差不多了。”
對於汪孚林這輕飄飄的口氣,到撫順關還不滿一年的趙德銘幾乎想噴人招降女真人內附也就算了,十個八個他也能想點辦法,可六七百個這不是開玩笑嗎?再見李曄也是差不多的表情,顯然也是不以爲然,他就忍不住反諷道:“莫非汪公子打的是在撫順馬市利用交易的機會,把人扣下來的主意?雖說邊將從前利用互市來誘殺夷人,這是一直都有的,可張部院明察秋毫,咱們遼東又不是沒仗打,這種事卻沒法做!”
“誘殺怎麼行,怎麼着也是要誘捕。再者,撫順馬市乃是遼東最重要的馬市之一,是朝廷的信譽,朝廷的臉面,怎麼能做這種讓夷人笑話的事?”
汪孚林知道單單這樣說,還不可能讓兩人打消疑慮,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聽張部院說過,女真地處苦寒,又階層分明,常常有阿哈不耐殘酷虐待悄悄跑出來,又或者是部族鬥爭失敗的人悄悄跑出來,投奔各關城求收留。有時候邊將畏懼女真勢大,不敢收留,有時候鬧大了,就會出現裴承祖被殺這種事,但大多數時候,卻都是悄無聲息的。”
汪孚林到遼東只不過是數月的時間,到撫順關也就是今天,誰都不覺得他會那麼清楚邊將的某些弊病,因此聽到他揭破這個,趙德銘還好,李曄卻顯然面色僵了一僵,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嘴角一挑。可緊跟着,他們就只聽汪孚林拋出了一個讓他們大爲震驚的提議。
“我想,趙守備和李千戶應該有那麼幾個梳着大辮子的佃戶吧?如果是這樣,能不能借給我一下?我手底下有一個李大公子那借來的女真少年速兒哈赤,是剛剛被送到京師去的王杲的外孫,建州左衛都指揮使覺昌安的孫子。他願意出面招撫王杲部衆之中的那些阿哈內附。這件事做成了,功勞是二位的,二位只要說那些人是幾天前內附。還來不及稟報上去,就願意去招附更多的降人。若是做不成。責任我來擔,是我放跑了那個速兒哈赤。二位意下如何?”
這簡直是……膽大包天異想天開!
趙德銘本能地想要駁斥反對,可當斜睨李曄時,卻只見此人眉頭緊皺,卻分明在飛快思索其中利弊,他在吃驚之後,也不由得進一步仔細考慮了起來。不是擅自出關,也不用動用麾下兵馬。如果真的不用承擔責任,事成之後還能夠得到相應的功勞,那麼這事情確實可以做得。可口說無憑,真的能夠相信這個做事讓人捉摸不透的三甲進士?
“我知道那些梳着大辮子,會說建州女真方言的佃戶,對於趙守備和李千戶來說,不僅僅是佃戶,價值並非尋常人市上買幾個人那麼簡單,光是不承擔責任,萬一失敗。恐怕二位也會心疼這價值,所以,我這裡還有兩樣東西要給二位充作抵償。”汪孚林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裡取出了另外兩捲紙,分別遞了過去。見趙德銘和李曄接過來之後,就着牆頭上火炬的微弱光線展開一看,隨即齊齊擡起頭來看着自己,他便笑了起來。
李曄直截了當地問道:“那個遼陽羅氏羅世傑手裡的撫順馬市交易許可,不會也是從汪公子手中得來的吧?”
“不錯。”這一次汪孚林不會再否認了,含笑反問道,“李千戶難不成懷疑這是假的?”
又是女真的敕書,又是撫順馬市的許可。全都應該出自張學顏之手,不由得趙德銘和李燁不信。手裡的這樣一份東西如果換成錢。那麼價值多少,他們全都是能算得出來的。自家人哪怕用不着,可轉讓給別人呢?面對這樣實實在在的好處,又關係到事成之後兩個人的前途,昔日彼此恨不得對方去死的仇人卻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色,第一次覺得有值得冒點險的價值。當下,李曄就笑吟吟地拱手作揖道:“夜色已深,我們到趙守備家中詳談?”
聽到是到自己家中去談,趙德銘頓時放下了最後一點芥蒂。可掃了一眼地上的死屍,他還是猶豫了一下,卻只聽李曄說道:“請汪公子留一個人下來看着,回頭等我們的親兵回來收拾掉就行了。殺人的罪名我來擔,趙守備意下如何?”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趙德銘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終於下了決斷。冤家宜解不宜結,別說李曄乃是鐵嶺李氏族人,就說人在撫順關根深蒂固的實力,他如若執意追究到底,一旦一擊不倒,遭受的反擊也夠受的,既然能夠實現雙贏,又何苦兩敗俱傷?他點了點頭,虛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那就請汪公子和李千戶隨我來!”
當汪孚林和李燁在幾個隨從的護衛下,踏着滿天星光從趙守備家回到了李宅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儘管半宿未眠,但誰都沒有多少睡意,無論是今天殺過人的李燁,還是利用兩場突發事件串起了一大堆人的汪孚林。進了李宅大門,一路上一言不發的李燁突然開口說道:“汪公子,從前我只覺得遼東地處四面受人夾攻之地,就算是戚大帥,也難能在遼東稱雄,更不要說別人。可今天我纔算見識到了,什麼叫做一張嘴可抵數萬兵!”
汪孚林知道李曄今晚只是勉強維持個不輸不贏的格局,真正的輸贏要看接下來那場豪賭,心裡自然不會痛快。所以,他就聳了聳肩道:“過獎過獎。數萬兵我是不敢想,能抵幾十幾百個我就心滿意足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要有勞李千戶了。”
“性命前程都壓上去了,安敢不盡力?”李曄挑了挑眉,一字一句地說,“之前真是沒看出來,汪公子竟然這麼有賭徒的潛質!”
汪孚林面上微笑,卻在心裡暗自扎草人!你以爲我這麼喜歡賭?還不是那個不省心的老大人,不知道和誰學來的,就喜歡趕鴨子上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