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汪孚林低低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汪七感同身受。他本就心中火大,看到汪孚林一手捏拳捶在一旁的圍牆上,他更是不由自主心中一熱,隨即鬼使神差地說道:“小官人若是心裡有氣,小人豁出去了,一會兒狠狠揍這小子一頓!”
汪孚林正在腦子裡轉着各種報復方式,一聽汪七這話,他不禁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揍人一頓倒是痛快,可如果在這西溪南村當街把人揍一頓揚長而去,解氣的同時可能會引起公憤,但換個法子就不一樣了。剛剛那駝背吳七爺在村裡輩分這麼高,提到那個吳有榮卻依舊咬牙切齒,想來村裡看不慣這傢伙的不在少數。尤其是這傢伙老在人家富貴人家的園林裡蹭吃蹭喝,參加詩社文會,未必會受待見。
突然,他對汪七問道:“你知道吳家果園往哪走?”
大名鼎鼎的吳氏果園在何處,來過西溪南村的汪七記得清清楚楚,當即帶路而行。而汪孚林印象更深刻的是,整個西溪南村,他今天路過的園林足足有五六處,雖說都是圍牆高聳,看不見內中庭院深深,但只看外觀,華麗之處絕對不遜於汪道昆家。歙縣豪富之家的底蘊,由此可見一斑。
當他來到吳氏果園門前時,果然就只見不時有身着秀才襴衫,又或者直裰的書生入內,並沒有人驗看請柬等。雖則如此,他卻並沒有貿貿然混進去,而是站在外頭觀望。
今天回鄉的他一身布衣,看上去就和尋常少年一般毫不起眼。所以,他找個一看就饒舌的村人打聽,嘴甜地恭維兩句,很快便得知,進入吳家果園參加文會和詩社的門檻果然很低——只要能夠吟出一首主人認可的好詩,那麼日後每逢這樣的雅集之日就可隨便來。當然,說是門檻低,好詩的門檻還是有的,得經過主人家以及名士的認可。在那個憨厚村人的指引下,他看到了牆根那一溜沒有和別人一樣昂首進門,而是正冥思苦想的書生。
顯然,這些就是在努力做詩,想要躋身果園賓客行列的人了。
這時候,汪孚林就有意問道:“村裡的那個吳有榮聽說是個書呆子,他也有資格當座上賓?”
“那小子誰都知道狗屁不通,可他運氣好,也不知道當初從哪買來一首好詩,讓他騙吃騙喝幾年了,聽說吳家老爺們早就煩透了他,可許出去的諾言總不能反悔。他又臉皮厚,別人冷嘲熱諷權當沒聽見,吳家老爺們只能聽之任之了。”
“敢問他那時做的是什麼詩?”
從那村人口中打探了明白之後,汪孚林心裡終於有底了。他尋思了一陣子,就自言自語地說:“在這揍那吳有榮一頓倒是不錯。”
汪七頓時愣住了,老半晌才他瞟了一眼那果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小官人不是讓我到這果園裡頭去打人吧?果園主人和南明先生兄弟交情很不錯,而且,我這身份也進不去……”
“當然不會讓你進去揍人,要揍也是我親自上。”汪孚林見這位老僕更是莫名驚詫,他就嘿然笑道,“你在這果園門口安安心心等着我回來,我這就進去了。”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安慰似的衝自己點了點頭,隨即徑直往果園大門口而去,汪七想到傳聞中小主人在英雄宴上那番語驚四座的表現,本打算攔人,最終還是忍住了。和從前那個孤僻不理人的小官人相比,現在的汪孚林實在是變化太大了。哪怕在看到門口僕役攔住了汪孚林時,他也不太着急。
門上僕役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攔歸攔,口氣和善得很:“請問尊駕是……”
“聽說果園只要會吟好詩就能隨便進?”汪孚林反問一句後,見那僕役一愣點頭,他便信口說道,“那你就聽好了。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幹爲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
那僕役能夠被選來把門,當然粗通文墨,此時細細咀嚼這首詩,只覺得用詞淺顯直白,寓意卻深長,問出詩名新竹,他連忙賠了個笑臉請汪孚林稍候,自己囑咐另外一人幫忙看好門,拔腿就往裡頭去通報了。不消一會兒,他就又氣喘吁吁地從裡頭跑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小官人,我家主人有請!”
這西溪南村和自家松明山村不過一河之隔,汪孚林第一次來這,也是第一次踏入吳氏果園。此地說是果園,內中當然不是栽種果樹,而是經過精巧設計的園林,主人家甚至誇耀說這是當年蘇州名士祝枝山設計的,還有種種題記爲證。至於這是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就不得而知了。可此時此刻被人恭恭敬敬請進這裡,他的心情卻有些別樣的激昂,其中最強烈的一個念頭便是,今天一定大鬧一場,然後全身而退。
當然,絕對不能又和當初在新安門那樣,一首詩惹出麻煩來,所以一會兒還需要點技巧!
汪孚林一路走馬觀花進果園,而裡頭那些剛剛聽到僕役複述那首詩的人,亦是交頭接耳議論不停。
這時候,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準便笑道:“這首詩淺顯直白,真要說如何頂尖出色,彷彿並不盡然,可其中既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這種年輕人最喜歡的意境,可對年長者也不乏尊敬,隱隱點出新人尚要長者扶持。若是南明先生在此,一定會拊掌稱善。”
吳守準既是半個主人,又是豐幹社成員之一,汪道昆賞識的七君子之一,即便他並無功名在身,可因爲身家豪富交遊廣闊,旁人多半隨聲附和,敬陪末座的吳有榮也不例外。今日在此參加詩社的十二三人,大多都是不時前來,每回詩社文會都一次不拉到場的,只有吳有榮一個。他不但坐在最末尾,其他人不約而同都離他遠遠的。
別人都是把吳家果園的邀約當成榮幸,當然討厭這個騙吃騙喝的傢伙。奈何此人就是個癩皮狗,臉皮最厚,同宗的長輩都拿人沒辦法,更何況外人?
畢竟當初因其一首詩,許其出入果園的,正是果園主人自個。
“來了……咦,怎麼瞧着這麼面生?”
“似乎不是咱們西溪南村的……”
在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中,吳有榮一下子認出對方,登時面色一變,趕緊低下頭來拿了一把蜜餞果子塞在嘴裡。這時候,汪孚林已然上前團團一揖。
今日詩社所在乃是一片葡萄架下,汪孚林一眼就認出了吳有榮,目光始終緊緊鎖在此人身上。當發現這個年紀輕輕的童生正在埋頭大吃大嚼果盤裡的東西,其他人都坐得距離他遠遠的,他就更確信自己的判斷了。所以,他在施禮過後,卻沒有開門見山自報姓名,而是聲若洪鐘地說:“久聞西溪南吳氏果園之名,每逢文會詩社必定賢達滿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我此來並不是以詩會友的。”
那他來幹嘛?
這是大多數人心中不約而同生出的念頭,而作爲主人的吳守準,終於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少年。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最終,他還是被好奇心佔據了上風,決定先看看對方來意再說。就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就只見這個小小少年突然大步走向了吳有榮,竟是猛地伸手一掀,將其面前那張几子連帶上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都翻在了吳有榮身上。吳有榮哪曾料到對方如此發難,一個措不及防,連椅子帶人往後一翻,整個人四仰八叉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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