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負不起這個責任。”
汪孚林見洪濟遠被自己那無賴的語氣給氣得霍然起身,整個人直髮抖,他這才慢悠悠地說道:“但洪觀察怎麼知道,覺昌安這一死,他的部衆就會寇邊?”
洪濟遠頓時被汪孚林噎得一愣,卻只聽這位去年的三甲傳臚用一種非常從容的語氣說道:“要知道,覺昌安等兄弟六人號稱寧古塔六貝勒,在赫圖阿拉附近築城六座,各擁兵數百數千不等,看似互相呼應,實則力量分散,彼此之間常有內鬥。覺昌安身爲第四個兒子而坐擁祖業,其他兄弟對他不滿的多了去了。否則,他通過撫順馬市積攢了不少家底,可他那些兄弟子侄又怎麼會去投靠王杲,而不是擁護他和王杲分庭抗禮?”
儘管是新官上任的苑馬寺卿,但洪濟遠能夠被張學顏看重,自然在內政和軍事素養上都非常有獨到之處。然而,女真尤其是建州女真山頭林立,朝廷又或者遼東文武最重視的,之前是王杲,如今是俗稱南關的海西女真哈達部,以及俗稱北關的葉赫部,再加上建州女真之中比較強大的棟鄂部王兀堂。至於覺昌安,基本上算不上多厲害的一號人物,故而洪濟遠初來乍到,還沒有關注到這樣一個實力不強的部族勢力身上。
但是,他心頭那滿滿當當的火氣,卻已經奇異地消解了七成,人也慢慢坐了下來。沉吟片刻,他竟是沉聲說道:“你繼續說。”
有戲。
汪孚林自從在洪濟遠口中詐出了張學顏在鴉鶻關的佈置,就對這位新任苑馬寺卿非常重視。據他所知。遼東其他分守道分巡道兵備道這一層的文官。都是資格頗老。經驗豐富,不是他輕易能夠說動的,唯有洪濟遠這樣對遼東瞭解還不夠深入徹底,可之前做官資歷又相當深厚的人,纔有說服的可能性。因爲洪濟遠要再更上一層樓,就必須在遼東有所建樹,這樣一來,還沒上任的他哪怕多獲取一點信息。多瞭解一種可能,那也是好的。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這才繼續說道:“所以,我之前目睹那祖孫二人火併身亡之後,也曾經擔心過他們部衆犯邊的可能性,但細細思量之後,就覺得不大可能。如若寇邊,赫圖阿拉城的部衆必定會遭到其他五城的一致拋棄,試問在如今遼東兵強馬壯的情況下。王杲尚且覆滅,誰還敢主動挑起大戰?”
要知道歷史上努爾哈赤起兵之初。不敢對遼東宣戰,只敢拿尼堪外蘭開刀,即便如此尚且遭到其祖父的兄弟子侄羣起反對,甚至幾乎就將其置之於死地,更何況是眼下的赫圖阿拉城?如果他猜測得沒錯,覺昌安的嫡系子孫要麼隱忍,要麼禍水東引,反正在沒有積蓄足夠的實力前,絕對不可能挑起邊釁!
“然而這傳揚出去,女真人當中必定會傳言遼東誘殺族酋,你知道這是多大的影響?”
“誘殺不誘殺的,在洪觀察看來,這是因爲我故意利用速兒哈赤逃跑事件,讓沈士弘帶着一些心腹隨從以及女真佃戶出關,打算去完成張部院的託付,但你想一想,如若不是遼東李大帥在俘虜的人中發現了覺昌安那兩個孫子,並把人留在身邊,而不是殺了又或者將其和普通俘虜放在一起,任其勞役,又怎會有這一次的事件?奴兒哈赤和速兒哈赤兄弟一個十五歲,一個十歲,李大帥留他們在身邊,難道不是爲了將來放回去,在建州女真扶持一股勢力?
從前唐時,天下各國派王子或貴介入國子監學習漢學,回去之後推廣漢化,但天下各國既有心向大唐的,也有學成之後致力富強,不甘心只爲一國藩屬的。再說一句誅心的話,這種留部族質子的情況,皇上可爲之,朝廷可爲之,李大帥做起來卻不合適!更何況,如今的女真是什麼地方,他們若是真的被薰陶得讀過兵法,通悉遼東軍制,回去女真之後,十年二十年會是個什麼光景?”
洪濟遠直接被汪孚林一番話給帶進了溝裡。畢竟,汪孚林是第一次來遼東,他做夢都沒想到,汪孚林會真的對一對名不見經傳的女真少年如此重視,甚至處心積慮用最正當的辦法把人給除掉。所以,汪孚林直接點明李成樑的居心,他也不得不仔細考慮。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嘆了一口氣。
而在這時候,偏偏他又只聽汪孚林開口說道:“李大帥和張部院上任之前,遼東局勢糜爛,田畝拋荒,兵員逃亡,兵器馬匹不敷使用,文官撈錢,武官怕死,能夠有如今這樣的局面,虧的是張部院拼命整頓,而李大帥則一門心思整飭軍伍,打仗的時候拼殺在前,於是遼東確實氣象一新。但恕我直言,朝廷分化女真是一貫的宗旨,當年建州分爲左右衛就是由此而來。覺昌安之死,正是建州女真進一步分裂的好機會。”
“此事我會如實稟奏張部院。”
“洪觀察就算不這麼說,我也想拜託一件事。”汪孚林說着就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封已經用火漆封口的信,雙手呈遞給了洪濟遠,“煩請洪觀察一併把我這封信給張部院的信捎帶過去。盡人事,聽天命,雖說我一向不怎麼喜歡後半截話,但事已至此,除了士弘他們盡人事,我也只能寄希望於邊關守將能夠擦亮眼睛了。事關重大,李大公子雖說願意傳達此命,但如果能有張部院開尊口,士弘他們千辛萬苦不畏生死帶回來的人,也就不至於再次被邊將扣下。而這麼一件事,只能拜託洪觀察了。”
洪濟遠來的時候怒氣衝衝,但走的時候卻心事重重,那怒氣卻顯然不見了。小北目送着這位帶着幾分沉重的背影,進屋之後見汪孚林正靠在那出神。不由得沒好氣地問道:“幹嘛要裝病?要裝病不該是沈先生嗎?”
“他是謙謙君子。至於我呢……你家相公我向來是個底線很低的小人。”
小北只是調侃一句。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自我貶損,一愣之後當即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見汪孚林眼睛閃閃地看着她,她才兇巴巴地叫道:“不許你瞧不起自己!你就算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也從來都是挺有擔當的人!”
汪孚林費了老大力氣才把小北的手給挪了下來,這才喘着粗氣道:“我的小姑奶奶,你饒了我吧!你這話是很動聽,可別那麼粗魯行不行?我說生病了其實也沒錯。那天吹了風又沒在意,今天鼻子都快呼吸不了,你堵住我的嘴,這和殺夫有什麼區別,嗯?”
小北知道汪孚林不過是說兩句笑話活躍一下氣氛,可越是如此,她就越知道他心裡有事,可要安慰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畢竟,不論從以前還是現在的事情看來。汪孚林都是一個心理很強大的人。順勢在牀頭坐下來之後,她就低聲說道:“放心。沈公子他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這句話汪孚林近期已經聽了無數次,但從妻子口中說出來,那種感覺卻又很不相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如同許願,也如同給自己打氣一般,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說得沒錯,他們一定能平安回來。”
李如鬆身爲總兵府長公子,他既然到了撫順關,哪怕不會越俎代庖接管撫順關防務,但給上上下下帶來的安心感卻是無以倫比的。而之前趙德銘和李曄兩人六神無主,不敢輕易處置的覺昌安和努爾哈赤祖孫之間那同歸於盡的火併,他卻藉着撫順馬市再次開市的機會,將這場事變宣揚了出去,頗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同時派人前往赫圖阿拉城報喪,並可帶人前來勘驗屍體。
因爲兩人屍體放在地窖中,又用了大量冰塊保存的緣故,消息剛剛放出去,本就受禮敦之命在撫順關附近屯駐的一干人等立刻匆匆求見,勘驗了祖孫倆的屍體之後,哪怕有人悲憤,有人驚怒,更有人覺得此事乃是遼東總兵府一手策劃,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他們還是準備先行起運兩具棺木回去。
可幾乎就在同時,傳來了赫圖阿拉城以行刺塔克世的名義派兵攻打章甲城,而章甲城在支撐乏力的情況下,城主阿納哈求助於河洛葛善城的索長阿,另外三城則是趁火打劫,整個赫圖阿拉地區打了個不亦樂乎。對於這麼個消息,剛剛命信使快馬加鞭去給張學顏送信的洪濟遠卻只覺得汪孚林的判斷竟然頗爲獨到,心中原本因爲那場事變而激起的不滿不知不覺再次扭轉,認同度比之前更高了三分。
而李如鬆也並不意外,在之前趕到撫順關得知一應情況之後,他就在第一時間行文遼陽副總兵曹簋,命其從遼陽增兵鴉鶻關,這一來逗留了數日,便準備親自趕往鴉鶻關。可就在這節骨眼上,鴉鶻關守備卻送來了一個讓他瞠目結舌的消息。
有自稱南直隸宣城沈有容的人,帶着超過六百餘女真人,聲稱是當初被擄掠到女真去的遼東軍民又或者其後裔,請求入關。最初守將大爲存疑,只許沈有容坐吊籃入關陳情,卻沒料想一股女真兵馬銜尾追來,結果沈有容領着這幫人,根據鴉鶻關的地形,對追來的一股女真兵馬打了個漂亮的阻擊戰,斬首十餘,重傷更多,雖己方損傷頗大,可敵軍竟是潰退而走。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見此情景,立刻親自登上城頭,問話之後下令分批繳械收人進關,同時進行緊急甄別,並派人六百里加急稟報給遼東巡撫張學顏。至於給李如鬆的消息,當然就是守將自作主張緊急送來的。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李如鬆只覺得腦際轟然炸裂了開來,當即直奔李宅汪孚林寄居之處。一進屋,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翻手爲雲覆手雨,你好能耐!遼東多少文武,就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