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沒有早朝的清晨,載着馮保的凳杌從北安門起行,經過黃瓦東門,最終進入了司禮監的大門。這是從宮外到司禮監一條最短的通路,因而司禮監太監們出宮入宮,大多都會走這條路。一路來時,也不知道多少小宦官跪地磕頭,大太監們退避道邊行禮,馮保卻連正眼都不看他們一眼,直到進了司禮監公廳。他甫一落座,卻還沒來得及翻閱案頭的任何東西,就只聽外間有人通報了一聲。
“公公,張公公來了。”
宮中張姓乃是大姓,可在馮保這兒,能得到一聲張公公尊稱的卻只有張宏。馮保正好也心裡有事想試探張宏,當即吩咐了一聲請。等張宏進屋,他一如既往起身笑着道了一聲容齋兄請坐,正要拿出全副精神來時,卻不想張宏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有很要緊的事要商量,請雙林公屏退左右。”
此話一出,馮保頓時心動,猜到了一個可能性,臉上卻換上了一副鄭重表情。他立時屏退了衆人,卻又打手勢吩咐素來信賴的一個內侍在門前守着。
這司禮監頭號人物和二號人物竟是在公廳中突然密談了起來,消息一傳出去,別說司禮監中那些大小太監心中驚疑,就是黃瓦東門內其他內官衙門聽聞消息,也免不得私下議論猜測。尤其是當張宏出門時,馮保竟是送到了公廳門口,這就更引來無數矚目的目光了。
誰都知道,張宏在司禮監資歷最老,平素也向來低調不爭,馮保對其也素來不得不多幾分敬重,可並不是說兩人之間就沒有利益衝突。眼下這幅模樣,怎麼看怎麼都是有什麼事得到了兩人的共同重視,打算攜手應對。而這對於底下的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好消息。
因爲這很可能意味着萬一誰撞在了矛頭上,必定會在這兩大人物的聯手下灰飛煙滅。
但對於汪孚林來說,早上去衙門的時候,發現自家門前衚衕的一邊,一個曾經天天趕早出攤的小販不見了,一個時常推着水車掃地的老漢不見了,他就知道,昨兒個自己給張宏送的那封密信應該起到了某種效應。在迫在眉睫的大亂子面前,他到底只是個區區七品的掌道御史,一個小人物,更何況他是堅定的張派,沒道理別人會在這節骨眼上還把珍貴的人力浪費在他身上。至於另外一大收穫,則是他得出了一個推論,張宏的那條安全渠道可能並不安全。
當然,也有可能是張宏第一時間通知了馮保,不然的話,張宏又怎麼指揮到廠衛頭上去的?但他還是對所謂的安全渠道多小心一點的好,以後那座佛塔他可再也不會派人去了。
當他轉動着這些念頭,最終抵達都察院時,從大門口一進去,沿途遇見的官吏便是涇渭分明的兩撥人,官員們大多數表現得頗爲冷淡,不是避開走,就是別過腦袋,打招呼的只是極少數,可吏員們卻一個個折腰行禮,客氣熱絡,不管是否廣東道的全都如此。而當看到汪孚林不去廣東道和福建道合起來辦事的那個院子,而是徑直去了左都御史陳炌辦事的大堂,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內的人就免不了各自說些羨慕嫉妒恨的話。
前後換了兩位總憲,卻是個個都對汪孚林另眼看待,這小子怎麼就如此好運?昨天六科廊刑科給事中範世美還上書彈劾汪孚林呢,看樣子是真的與其扛上了,要真能把這個年輕到讓人看着不順眼的掌道御史拉下馬就好了!
而當汪孚林從陳炌那出來,復又優哉遊哉來到了自己的直房之後,他才坐下沒一會兒,門外鄭有貴便探頭探腦,見汪孚林沒好氣地一勾手指,他就快步入內,低聲說道:“幾位試御史都來了,聽說因爲他們的小考成績,讓掌道老爺被人彈劾,他們都很激憤。王侍御更是在那嚷嚷說,要上書和那個範世美好好打一仗,省得這人上次找茬不成,這次又來胡說八道亂挑刺!”
“還打仗呢,他還真想以筆爲刀啊,把他們幾個都叫來!”
汪孚林當然知道,王繼光爲什麼在這時候突然再次表現積極,要知道,範世美不止是和他有過節,更是和王繼光有過節,當初被人譏諷是受他汪孚林指使的仇,王繼光還沒報呢!果然,當幾個人一進屋子,他就只見王繼光揮舞拳頭大聲嚷嚷道:“掌道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範世美一而再再而三和咱們廣東道過不去,若是放任他胡說八道,豈不是坐實了我們怕他?我們聯名上書,讓他和我們對質……”
“對什麼質,你莫非還想請他來出題考問你們,然後證明你們的成績當之無愧,你們這前五來得清清白白?”汪孚林沒好氣地喝止了王繼光,這纔對其他幾個顯然要沉穩多了的試御史說,“範世美不過是亂叫的瘋狗而已,我也好,你們也好,事情都多着呢,哪有功夫陪一隻瘋狗亂吠?也太瞧得起他了。”
見王繼光頓時如同蔫了的青菜似的無精打采,汪孚林也不理會他,而是徑直交待了接下來的一些事務,那篤定衆人都會通過吏部大考留用的架勢,自然而然便讓大部分人定下心來。當最終退出一一退出屋子的時候,他看見王繼光猶猶豫豫落在最後,顯然還想和他磨一磨,可須臾卻被人一把拽了出去。
到了外頭,王繼光非常不滿地瞪着汪言臣,使勁掙脫了袖子之後,這才怒聲問道:“幹嘛拉着我?萬一因爲那個範世美的胡說八道,我們五個人有誰被黜落了下來,那豈不是冤枉?”
“可你上次和範世美那場仗就打贏了?”
這次開口的卻是王學曾,見王繼光頓時啞然,王學曾沒繼續說話,一旁的顧雲程卻惜字如金地說:“新任少宰是王紹芳。”
此話聽着沒頭沒腦,可哪怕是剛剛看似衝動的王繼光在內,在場的每個都是聰明人,一下子就體味到了此中深意。吏部尚書王國光已經快七十了,雖說還不到老眼昏花幹不動活,不過自然及不上年富力強的王篆,所以吏部與其說是王國光掌舵,不如說是王篆能做一半的主。而這位新任少宰,也就是吏部左侍郎,正好和汪孚林相交甚篤,那麼,吏部的大考又怎麼會卡着汪孚林一定要保的人?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小考成績光明磊落,沒有一絲一毫的貓膩!
直到這時候,王繼光方纔長舒一口氣,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我這不是看不慣範世美一天到晚拿咱們當軟柿子捏嗎?”
上次那明明是你自己的問題好吧?你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材料是從哪弄來的?當初掌道御史不是把你叫到直房厲聲質問了一通?如今只不過是時過境遷,大度不追究,你還死纏爛打想去找範世美的麻煩?
不但王學曾有些沒好氣地斜睨了王繼光一眼,其他人也同樣用異樣的目光瞥了瞥王繼光,到底四人都還算厚道,沒有將那嘲諷直接說出口。即便如此,玻璃心的王繼光還是察覺到了某種意味,當下也不回直房,氣呼呼地便出門去其他道找別的御史說話去了。然而,此番他找了一大圈人,可他一說想要彈劾範世美,希望能夠有人聲援一下自己,那些原本還頗爲客氣的同僚就露出了爲難的表情。
甚至還有人相當直接地說道:“小王侍御,這忙咱們幫你一二也不是不行,但你要知道,咱們道那位試御史自從聽說小考排在十名開外,就一直哭喪着臉,若他知道同道的前輩竟然還幫着別人,不得氣得直跳腳?這麼簡單的事情,你直接找你那位掌道大人啊?他的戰鬥力多強,之前直接把兵部尚書王崇古那位老爺子都給弄下去了,之前要不是首輔大人奪情的事太大,小小一個範世美哪放在他眼裡?”
王繼光碰釘子的事,自然被遍佈都察院的白衣書辦看在眼裡,很快就有消息悄悄送到汪孚林跟前。對於這樣不加遮掩的小動作,汪孚林壓根沒放在心上,畢竟,他從來都沒有把王繼光當成心腹培養,而且根據王篆的暗示,他知道自己留在都察院的時間其實是正在倒計時,因此之前和左都御史陳炌溝通過後,他成功拿到了各道試御史的小考成績,掌道考評以及最終排名,心裡早就有了數目。
範世美的彈劾他當然不打算正面理會,畢竟這是他拜託程乃軒去硬擠兌出來的,不值得借題發揮。可是,撇開這個傢伙,從另外一個方面做點文章,卻很有價值。所幸陳炌雖說在某些地方,比如品德操行上遠遠比不上前任陳老爺子,但在爭權奪利的天分上卻勝過許多,對他的建議竟表示了無條件支持。
因此,當汪孚林從王篆那邊打探到消息,吏部已經將都察院這些試御史的大考成績和排名上奏了之後,他就率先上書,要求留用考評爲中上的十六人爲監察御史,而不是外間傳說的只能限額十人,並駁斥當初建言此事的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是不識大體,不遵舊制。
消息一經傳出,朝中頓時一片譁然,都察院中卻一片振奮,尤其是本以爲必定不能留任的那六個試御史看到死裡逃生的希望,對汪孚林的感激自是無以復加。尤其是當聽說左都御史陳炌上書附議汪孚林時,都察院中更是一片譁然。
至於在吏部定等爲下,平日裡確實尸位素餐無所建樹的那幾個人,固然本着我不好過也要你不好過的心思,想要從中攪渾水,奈何各大掌道都品出了滋味,紛紛上書力保本道考評不錯的試御史,他們這些無用的早被人拋在了腦後。
誰都沒想到,範世美上書攻擊汪孚林把本道御史置於都察院小考前列是結黨營私,卻引來了汪孚林這另類的反擊。如果如今是張居正尚在京師的時候卻也罷了,可如今這位首輔回鄉葬父,次輔呂調陽在家告病,在內閣主持工作的張四維帶着馬自強和申時行兩個新進閣老,六部尚書也經歷了一洗牌,倉促之下,朝中竟是一片觀望的情緒。
到最後,還是內廷傳出消息,令吏部尚書及左右侍郎會同其餘八卿,六科掌印都給事中,十三道掌道御史於東閣廷議。
而作爲打響科道又一次大戰第一炮的範世美,卻因爲不是刑科掌印都給事中,竟無緣與會。當廷議的前一天晚上,程乃軒私底下對汪孚林提起此事的時候,笑得簡直是幸災樂禍極了:“這傢伙這兩天是一看到我就吹鬍子瞪眼,恨不得把我吞下去。可他也不想想,誰讓他背後把話說得那麼難聽?”
可笑過之後,程乃軒卻又垂頭喪氣地說道:“可我也不是都給事中,竟然也不能去湊個熱鬧,真是的……咱們戶科那位給事中就不能生個病嗎?”
當廷議的這一天一大早,程乃軒一如既往準時來到了六科廊的戶科直房時,他卻只見幾個同僚正在那竊竊私語,一見着他時,那臉色就變得異常微妙了起來。他雖是去年才新進六科廊,但平日出手大方,做事不大計較,人緣不能說非常不錯,卻也總過得去。面對這種詭異的情形,他選擇的便是直截了當硬上,大搖大擺上前去便問道:“各位幹嘛這麼看我,我臉上長花了?”
“呵呵,程給諫,今天石都諫突然感染了風寒,說是咳嗽噴嚏不斷,斷然不能參加廷議,所以臨時派人送了假條進來,說是東閣的廷議,你代他去。”
程乃軒這時候的心情簡直是大寫的一個驚歎號。昨天晚上他不過是隨口對汪孚林這麼一說,難道這也能一語成讖,他是不是該改名字叫程半仙?想歸這麼想,可能夠去湊這麼個熱鬧,他卻還是挺高興的,立刻當仁不讓地說:“那好,回頭我看了熱鬧回來給你們好好說道說道!”
見程乃軒竟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就這麼聳了聳肩便自去自己的案桌後頭整理東西了,幾個給事中你眼看我眼,到最後便有人一攤手,低聲道:“你們還不知道他,就是這麼個優哉遊哉的性子!反正都諫都有書面的信來,他去就他去,我們也免得引火燒身。”
面上沒事人似的,程乃軒耳朵卻尖,此時聽到引火燒身這四個字,他就擡起頭似笑非笑地說:“哪有引火燒身那麼嚴重,反正我就是代表都諫大人的眼睛和耳朵,可沒打算帶着嘴去,那麼多老大人在,哪有我說話的份?當然,如果範世美也去,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歸這麼說,當真正與會,發現自己竟然攤到了一份記錄的活計,程大公子還是忍不住哀嘆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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