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縣令楊縣尊聽從馬師爺建議,用的這一招狠手,便如同在本來就是一鍋看似平靜的油鍋中猛地又澆下一瓢水,頓時激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質疑此事簡直荒謬,是對都察院言官節操的污衊,也有人幸災樂禍,故意四下傳言,更有人靜觀其變,緘默不發一言。然而,最惶恐憂懼的人,卻無疑非當事者王世芳莫屬。他做夢都沒想到,明明已經一年多平安度過了,而且那秦三娘不過是一個下賤的青樓女子,竟然能夠查到他,竟敢到縣衙去告他。
最最匪夷所思的是,大興縣令這個天子腳下的縣太爺,竟然會把事情鬧得這麼大!而且他邀了兩個同僚助陣盛氣而來,楊縣尊竟然在大堂擺出三班衙役全數上陣的架勢,這說明什麼?氣急敗壞的他擺明車馬和楊縣尊脣槍舌劍了一番,甚至兩個同僚也併肩子上,卻硬生生被楊縣尊給頂了回來,氣急敗壞的他只能扭頭就走。可出了縣衙,他方纔覺得後背心被汗浸透了。
如今已經過了一年中最熱的時節,他貼身穿的又是質料最好的絹衫,論理怎都不至於如此汗溼重衣,全都是因爲心中恐懼所致。想當初他落到三甲最後一名,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笑話,汪孚林卻不憑真本事就得了三甲傳臚。而他好容易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都察院試職御史,汪孚林沒有授官,在外優哉遊哉晃了一圈捅了那麼一個大簍子,卻轉眼就得天子垂青,眼看就要進都察院。爲此都察院上下羣情激憤,他不過順勢鼓動了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僚加入彈劾陣容而已,怎會被翻舊賬?
都是那個奸猾刁狠的小子用的手段,一定是!
“王賢弟,這大興縣令定然是受人指使,這才死揪住你不放,乾脆我們直接去見那個膽敢誣告你的女子!但使她能夠說出真相,旁人還敢說你半句不是?”
王世芳登時心頭咯噔一下。自從那次殿試名次出來。最後一次從勾闌衚衕的那座院子離開之後,他幾乎就再也沒有在西城出現過,成日就是在都察院和自家租賃的小宅子兩點一線地跑,成功在上司和同僚之中營造出一個勤勉的形象。歸根結底就是生怕被人撞見。而因爲這勤勉,元配過門一年就病故的他這纔在中進士一年多之後,幾乎就要敲定那一樁很理想的婚事。
而且,這一年來他刻意修飾容貌,早已和一年前有了不小的區別。可即便如此,他依舊絲毫不敢去勾闌衚衕,生怕被人認出來!
當下他一咬牙,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女子也不過是提線木偶,二位兄臺若真的想要再祝我一臂之力,便和我一同去找那汪孚林!無緣無故讓我背上如此污名,我定要找他討個公道!”
王世芳這麼一說,其他兩人本就是因爲心懷義憤這才同來的,此時此刻頓時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下來。大明官員俸祿微薄,他們又都是出身家境貧寒的尋常之家。故而僱不起車,坐不起轎,王世芳是未來岳父家送了一頭還算不錯的騾子,而另兩人則是一人一頭小叫驢,更沒有隨從伺候進出。三人從大興縣衙出來,往西上了安定門大街,再一路往南,到了雙碾街方纔往東拐,又穿過好幾條衚衕之後,便到了汪家。
纔剛一停下。王世芳就聽身後一個同僚說:“不是說汪家乃是徽州名門嗎?這小衚衕坑坑窪窪好生難走,而且也不好找,他怎麼挑的這地方?”
“明明有錢卻住在這種地方,那還能爲什麼。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王世芳輕蔑地冷哼一聲,下了騾子正要去敲門,可身後卻傳來了又一聲驚咦。
“王賢弟從前來過這裡?我看你一路上熟門熟路,不像是第一次來。”
沒料想別人竟是如此觀察敏銳,王世芳頓時臉色一僵。所幸這時候他在最前頭,別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鎮定了一下情緒。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自從大興縣衙指鹿爲馬,將此事鬧大之後,我一怒之下就來過這兒,最終還是打道回府。畢竟,事情是大興縣令鬧出來的,我憑什麼到這裡來鬧?可現在大興縣衙我們都去過了,楊縣令什麼嘴臉你們也清楚,分明是爲虎作倀,我除了到這裡爲自己討公道,還能如何?”
說到這裡,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忿然拍響了那兩扇黑漆大門。砰砰砰用力拍了好幾下之後,他就只見大門一下子被人拉開,緊跟着現身的就是那個讓他又嫉妒又痛恨的人。而緊跟着,他就聽到了一句更讓他險些氣炸的話。
“有這樣敲人門的嗎?還有沒有禮數了!”
“汪孚林,你少裝蒜,你敢說不是你找人誣陷我!”
“誣陷?”從大門口出來的汪孚林微微眯起了眼睛,繼而就笑了起來,“我還以爲是誰,原來你就是王世芳。這真是黑白顛倒,是非倒過來了,我還沒去找你算賬,你居然到我這裡來興師問罪?怪不得還三個人全都穿着一身鮮亮的官服,敢情是怕別人不知道你們是都察院的御史?要討公道,行啊,我平白無故背了這麼個名聲,也早就想算算這筆帳了!趁着你這兩個同僚都在,一塊走一趟勾闌衚衕,我倒要看看,別人是認得你還是認得我!”
王世芳也就是在禮部進士恩榮宴上見過汪孚林,然而彼時那麼多同年,他又是在末尾那一桌上,再加上心存嫉恨,哪裡和汪孚林打過交道,所知的也就是市面上最流行的那些消息,什麼汪孚林出身松明山汪氏,家財萬貫,什麼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什麼進出過首輔張居正的家諸如此類等等。哪怕是之前文華殿上汪孚林舌戰餘懋學的經過流傳出來,他也只當成是有大佬替其虛張聲勢。如今真的正面對上,他直接就被汪孚林這個提議給砸得有些懵了。
可身後還有兩個助陣的同僚,他就算心頭再慌,也生怕被人看出破綻,當即色厲內荏地叫道:“朝廷命官不許眠花宿柳,莫非你不知道不成?”
“大白天的去勾闌衚衕就是眠花宿柳?看來王侍御這心理實在是太齷齪了。不敢去,怕被人認出來,那就直接說,瞎掰這種道理,也不怕閃了舌頭?”
“你……”
見王世芳被氣得快炸了,他身後另外兩個都察院的御史終於沉不住氣了。就當他們忍不住上前打算幫腔的時候,卻只聽衚衕口有一騎人飛馳而來。那人到了汪家門前也不下馬,直截了當地說道:“奉都察院葛總憲之命,請去歲甲戌科進士汪孚林明日上午巳時,至京畿道街都察院聽候問話!”
汪孚林早就聽汪道昆說過,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提出致仕,雖說天子挽留,並加秩太子少保,但葛守禮一再上書,至今已經是第三次了。可如今在這節骨眼上卻還要叫自己問話,這用心不問自知。見王世芳滿臉狂喜,另外兩個御史也是興奮之色溢於言表,他便哂然一笑道:“葛總憲一個人過問此事,只怕還不大夠吧?要我說,京畿道街既然有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乾脆就來個三司會審,再讓我汪孚林過堂一次,豈不是正好?”
那來捎信的信使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是這般態度,眉頭一皺正想說話,卻不想汪孚林伸手朝門口站着的其他三人一指,又似笑非笑地說道:“還請你回去傳話給葛總憲,今天這場公案的另外一個當事者王世芳,還有他兩個同僚也都在我這興師問罪呢!”
王世芳隱約認得那信使乃是葛守禮身邊的一個小吏,正打算爲自己辯白兩句,卻不想對方竟是硬梆梆地說道:“都察院試職御史王世芳?你在這正好,葛總憲傳話,明日你也一塊到場,正好彼此質證!”
見那小吏對自己竟也是這般毫不客氣的態度,王世芳登時涌出了一股很不妥當的感覺。然而,不論衝着葛守禮是都察院的掌院,又或者是那頂尖大佬的地位,他都不敢有分毫二話,只能賠笑應了下來。偏偏就在這時候,衚衕口又是幾騎人拐了過來,那服色相比捎話的小吏鮮亮許多。當人到近前時,頭前一人那麒麟白澤服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分明是錦衣衛。
看到這汪家大門口擁着一堆人,爲首身穿麒麟服的那人眉頭一皺,隨即開口問道:“誰是汪孚林?”
汪孚林對這新來的一行人也有些犯嘀咕。畢竟,上次他這邊就來過一次錦衣衛,帶隊的還是劉守有和馮邦寧這樣職位的錦衣衛高層,如今來的這身穿麒麟服的人卻面生。想歸這麼想,他還是乾脆利落地答道:“我就是。”
見汪孚林應了,來人不禁打量了他幾眼,繼而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就是汪孚林?那這些人是誰?”
“這是都察院試御史王世芳,其餘兩位大概是他的同僚,至於這位騎在馬上的,是代都察院葛總憲來傳話,讓我明天去都察院的。”
“嘿,嘿嘿。”身穿麒麟服的年輕人笑了一聲,繼而意味深長地說,“那還真是巧了,兩宮皇太后和皇上剛給了內閣懿旨和聖旨,這狀子既然是遞到了大興縣衙,那麼當然就在大興縣衙審,其他衙門如若要干涉,便是越權!再說了,人家苦主告的是都察院的王世芳,和你什麼相干,關你什麼事?你一回京就惹出這麼多事情來,還不如在家好好抄幾本佛經,找家好寺廟供一供,省得這些都察院的言官在背後罵你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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