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炮這個人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決定了的事便會放手大膽去做。此刻既然決定了,他就笑眯眯地撂下了一句話:“總而言之,這事就交給孚林你了。”
這大刀闊斧放權的光景,怎麼那麼像鄞縣那位懶散陳縣尊呢?葉大炮不會學壞了吧?
如此嘀咕的時候,汪孚林壓根沒想到,他今年一次次往外跑,家裡的事情,生意上的事情,還不一樣是撒手掌櫃當得樂呵,把人家壓榨得叫苦連天。
葉鈞耀當然知道自己把這事推給汪孚林實在有些不大地道,當下還欲蓋彌彰地解釋道:“縣學教諭馮師爺的《杜騙新書》已經寫到了第四卷,每卷我都要替他寫序言,順帶在士紳中間好好宣傳。而且,馮師爺代表紫陽書院請本縣去給學生上幾堂課,這文治上頭的事你是知道的,要做的準備太多了。”說到這裡,他才猛地想起,汪孚林也是縣學生,頓時打了個哈哈,“你有空也來聽聽。”
別說葉大炮,汪孚林也是這時候方纔意識到,自己這個廩生好像從來沒到歙縣學宮上過一天課,頓時有些汗顏。他只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至於葉鈞耀交託的這麼一件大事,他離開知縣官廨時,就吩咐人給吳司吏和劉會捎了個信,讓他們晚間到自己家談。
緊跟着,他當然得出發去府城的斗山街許家。早就等着他的許薇少不得也在這時候同路回去,兩人一個坐轎,一個騎馬,雖說不能說什麼話,可轎子裡的許家九小姐照樣高高興興。
可這樣的高興,僅僅持續到汪孚林見過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又說有話要單獨請教許老太爺,這爺倆去了後花園說話。見許薇氣餒地在身邊坐下,託着腮幫子不說話,方老夫人想起當年自己也曾有過少女懷春,把下人都遣退之後,就低聲開解道:“許家和汪家也算門當戶對,更何況孚林是秀才,腦袋又好使,人又有擔當,本是良配。可你自己也該感覺到了,他只是把你當成妹妹一般看待。”
儘管上次祖母也告誡過,可許薇沒防備此次她突然把話說得那麼透徹,頓時緊緊咬住了嘴脣。可方老夫人彷彿是爲了絕她念頭似的,又雪上加霜似的說:“而且,我和你祖父不能越俎代庖決定你的事,畢竟是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父母在,祖父母卻非要管的。若是別人,我們說,你爹也應該會聽。若是孚林,只怕他一定會死硬不鬆口。歸根結底,若是孚林心裡十分有意,一定要娶你,我和你祖父當然會竭盡全力,可你自己說,他有過那意思嗎?”
“沒有……”許薇喃喃吐出這兩個字,一下子伏在方老夫人膝頭上哭了起來。
“傻丫頭,你總共和他才見過多少次?說到底,不過是最初衣香社那些小姐們每每拿他當成話題,這才動心留念而已,算不得什麼傾慕。”方老夫人摩挲着孫女猶如緞子一般烏黑柔順的長髮,悠悠說道,“想當初,我嫁給你祖父之前,也曾經被一位表兄的光彩給迷花了眼睛。他少年博學,立誓功名不立,無以家爲,十六歲中了舉人,二十歲中了進士,這才娶妻。那時候一嫁一娶,排場天大,我只覺得他的妻子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結果……”
許薇還是第一次知道,祖母竟然也有過少女懷春的時候,不禁淚眼婆娑擡起頭來。只見方老夫人眼神迷離,彷彿想到了很久遠的往事。
“可他後來遇到嚴嵩掌權,貪官污吏橫行,縱使再能幹,卻擋不住大勢。他又太過喜歡錶現自己,結果被人陷害,重杖致死,妻兒也因此流放煙瘴之地。等回來時,人已經憔悴蒼老得不成樣子。那時候他得到了追封,他的妻子在外表現得深明大義,無怨無悔,可她臨終前我見過她一次,她卻終於吐露心頭真言,卻是滿腔怨憤。”
方老夫人沒有注意到許薇已經被自己說得吸引住了,自己也沉浸了進去:“卻原來我那表兄才華卓著,爲人卻固執迂腐,對妻子也是不知體貼。之前妻子私底下勸解過他很多次,縱使不能和光同塵,或者說同流合污,大可掛冠而去,等世道清明再出來做官,可我那表兄卻始終固執己見,散盡家財交的朋友卻陷害了他,以至於他後來死了之後,妻兒在雲南備受飢寒之苦。到後來平反昭雪的時候,他三個兒子只活下來一個。”
說到這裡,方老夫人竟是眼眶溼潤,緊緊握住了許薇的手:“我只是女人,固然懂得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矣,可我是個自私的人,國破族亡這種時候沒有選擇,可奸臣當道的年頭,我寧可沒有一個捨生取義青史留名的丈夫,也要兒孫能夠周全!”
“祖母……”許薇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方老夫人,只能彷彿自己安慰自己似的,低聲說道,“孚林哥哥不是那樣的迂腐人。”
“是啊,他不是。”方老夫人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繼而溫和地笑道,“做官不能沒有才學,可更不能沒有手段。想當初我就是聽說了他在秀才功名岌岌可危,後來家裡又被派了糧長的時候那樣機敏練達,這才注意到他的,和你們那衣香社倒是差不多。可是,你還了解汪孚林多少呢?他還有什麼喜好?他平時都在想些什麼?平生的志向又是什麼?”
見許薇終於爲之啞口無言,方老夫人方纔悠悠說道:“女人都希望夫婿出類拔萃,可有道是悔教夫婿覓封侯,也不知道多少女人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不過是面上光鮮罷了。小薇,你這嬌憨脾氣,在家當千金小姐時無所謂,可日後侍奉公婆,被人挑錯可就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從明天開始,有些東西你得學一學了,至於你爹那兒,我會最後再問他一次,若是不能,你也好,我和你祖父也好,全都會打消從前那念頭,你明白了嗎?”
意識到祖母竟然到這份上還給自己留了最後一絲希望,卻也告訴自己這一絲希望一旦沒了,那自己就得死心,許薇不禁咬緊牙關,重重點了點頭。
縱使日後如同祖母一樣,把這段經歷當成往事追憶也好!
汪孚林並不知道,方老夫人竟然和許薇說道了這些。此時此刻,他正在後花園的草亭內,向許老太爺詢問松明山汪氏那位執掌揚州鹽業的叔父汪道旻,以及其他幾支移居到了揚州的汪氏族人。許老太爺當年去淮揚時,曾經頗受汪道昆祖父,也就是汪孚林的曾伯祖父汪玄儀照顧,自然不吝一一解說。說到汪氏以及西溪南吳氏曾經在兩淮鹽業中的地位,他百感交集地說:“當年揚州談及徽籍鹽商,必說汪吳,如今卻都只談程許了。”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不外如是!
許老太爺只是瞬息之間閃過了這個念頭,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汪道旻此人,剛愎自用,少有威信,而且你們汪氏幾支都對他不服,故而在兩淮鹽業的份額日漸減少。若你有取而代之之心,正當其時也!”
汪孚林嘴裡沒做聲,心裡想的卻是,敢情不止汪道昆一個,就連許老太爺這樣的局外人都知道淮揚那邊汪家主持局面的人不行。他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又對鹽業一竅不通,倒沒打算去取而代之,但對於一件事,他很重視。
那就是家族話語權!
如今劉會這個司吏位子已經做得穩穩當當,汪家也已經人手充足,劉洪氏不再需要幫廚這份收入,但爲了維持兩家親厚,別說劉洪氏自己樂意繼續過來幫忙,就是劉會也很希望妻子繼續這份工作。因此,得了汪孚林的召喚,日落時分,他就拉着吳司吏一塊過來了。
和常常上汪家蹭飯的劉會不同,吳司吏這還是第一次,當然有些拘謹。更何況如今汪家除了從前那些他們耳熟能詳的人口,還有汪道蘊這個脾氣完全摸不清的當家老爺,他自然更存了幾分小心。直到一頓根本沒吃出滋味來的飯吃完,汪孚林叫了他們到明廳樓上去說話,他才鬆了一口大氣,對汪道蘊告罪了一聲便趕緊上樓。
自從汪道蘊回來之後,汪孚林便發現這座兩進半又或者說小三進的院子已經有些不夠住了。這會兒坐下還能聽到樓下明廳裡的喧鬧聲,他就更有這種感覺。奈何縣后街上的房子多,不像松明山那邊的老宅可以輕易擴建翻修,他也只能暫時這麼湊合一下。此刻請了吳司吏和劉會坐下來,他把之前和葉大炮商量的事情一說,就只見兩個縣衙三班六房裡的頭面人物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後還是吳司吏先開的口。
“如果小官人和縣尊真有這樣的想法,我倒是能幫上一點忙。我到了刑房之後,找空閒整理了一下南直隸各府縣的海捕文書名錄。那些影子圖形雖說是沒幾個像的,但描述性語句倒是有幾分準。我那時候想的是,萬一有這樣的江洋大盜流竄到歙縣來,那麼興許能派上用場,沒想到縣尊和小官人竟然打算將計就計,那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劉會和吳司吏這個曾經當過自己屬下,也當過自己上司的同僚向來交好,當下少不得幫腔道,“吳司吏整理的那些卷宗我也看過,很詳盡!”
對於汪孚林來說,這纔是真正的驚喜:“有吳司吏這樣的能人,倒是省力了。不瞞你們說,我此次從湖廣回來,南明先生那邊正好整理了一份東南羣盜的名錄給我,你們彼此參照着看看,先未雨綢繆!”
PS:早上看到解禁消息才發現,敢情之前連盛唐風月都給封了,我還不夠清水啊!這也太恐怖了,謝謝大家-。-